我在仿佛看不见尽头的时间里,做着毁坏的梦。

  将过去毁坏,将现在毁坏,将未来毁坏。

  有形的东西被打碎,无形的东西被否决,有形与无形兼具的东西则遵从着自我的意志走向灭亡。

  梦够了然后醒来,醒够了然后入梦,就像窗外的雨一样,下够了就停,停够了就下。

  在不是梦境的时间里,我常常想,这样的我已经毁坏了啊。

  没有办法爱上任何东西,没有办法抱持善良,就算被一时的温暖所诱惑,也会在梦里变成冰冷的恶意。当面说出的甜言蜜语,在转过身就会被我化成狠毒的荆棘之刺。

  这样的我,的确算是毁坏了吧?

  可是,不是有人说过,坏人是不会觉得自己有多么可恶,同理而证,认为自己「坏掉了」的我也没有完全损毁吧?

  不过,认为自己还算好人的,那不就是……

  抛弃掉好像猜拳揣摩般无限循环的思维,我用冷水淋上了头部。无法得到结果的思考会被自动叫停,似乎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如果无法解脱的话,那就继续做着梦好了。

  不管是浣熊市还是爱博尔村都没有正常人.1

  「啊,好温暖。」

  在旁边大口咬着放了糖精的冰块,并一边咬一遍发出含糊不清的幸福声音的人是我大学的学姐,准确说是前学姐才对。在两个人都毕业的现在,也就是新任社会人和多了一年资历的社会人的区别。

  可是现在,我真的想抱住路边的灯柱大喊:「我不认识这个家伙!」

  在飘着雨夹雪寒冬腊月的日子跑进超市,委托别人从水饺等冷冻食品柜下面翻出被压得变形的去年产的冰糕,然后以卖相差为理由只付了半价就出门的人,的确不能归到正常一类。

  何况——

  「啊真是太赞了。冰块滑到胃里让身体的温度降到零点,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热了起来,在冬天吃雪糕果然是最棒的!到了夏天,就一定要是用白醋和糖精腌制的火红火红的辣椒……」

  不,不,学姐你这种算是误会吧,我曾经听过「人在快冻死的时候会觉得很温暖所以多数都是带着微笑去世」的说法,所以学姐你这算是把自己逼到濒死境界来体验春天的感觉吧?

  万幸的是,我们现在正在步行的街道上并没有其它人。

  严格说起来这条路大概算是这个小镇的主干道之一,可现在不知道是为了省电还是看守人懒得在这种天气跑出来开路灯也或许是两者兼有。路边的店铺也多数早早拉上了铁闸门。偶尔零落的车子迎面开过,视线中除了雪珠的形状外都变成白光一片。所以说,现在路上并没有什么人——还会跑出来的都是像学姐一样的神经病吧。

  「唉。」想到等下还要低三下气的请这个怪人帮忙,我不由得觉得前途堪忧。

  「怎么了?阿琳?」学姐以暴食怪人的速度咬下了第四块棒冰,努力扒开乱草一般的额发,用仿佛被春天的暖意熏醉的眼神紧盯着我。

  「不,你小心别吃坏肚子。」

  我跟学姐认识好像是在大学时期,年级不同专业不同社团也完全不同(我是学生会而学姐是漫研社挂名),唯一的交集是某天从宿舍通向餐厅的路上捡到了濒临饿死状态的学姐,似乎她弄丢了钱包,饿了数天——秉着助人为乐的精神我负责把她拖到了目的地……从此,就开始不知道算熟人还是不算熟人的孽缘之路。

  学姐在两年前毕业后就失去了消息,而我在一年前也顺利毕业,依靠学生会前辈的人脉网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工作,直到现在。

  「龙……」我刚开口,就被斜前方飞来的包装纸封住了嘴唇。学姐一边咬着刚拆包的第五根麻花状的冰糕,一边从厚厚的玻璃镜片后凝视着我的脸。

  「那个名字已经不用很久了,现在嘛……叫苒尔就好了。」

  拜托这是什么糟糕的昵称,你是艺人还是街女郎么?学姐你从大学时代就没什么起名的天赋还没觉悟啊?

  我收住翘起的嘴角,正色清了清喉咙里的痰味,继续刚才的话题:「那苒尔学姐,关于工作的事……」

  「小琳好没趣,都快到家就不要谈公事了嘛,你看你看,」她把满满的购物袋欠揍的摇晃在我面前,「你看你看,啤酒和肉都买好了噢!」

  对啊,我不怪你高兴成那幅样子,除了雪糕以外的东西都是我掏钱包买的嘛。你看你看,那个人还哼着好像是动漫主题曲的东西,在凹凸不平的水泥磗路上像小孩一样蹦跳起来。

  问题是,学姐你再这么漫不经心,我被老板委托的工作到底要怎么办?

  现在回想起来,找到学姐也是个超麻烦的工作。

  毕业一年后,我所在的律师事务所遇到了人力不可解,让我们束手无策的事态。在这时我想起了包围着学姐的奇怪传闻,于是主动向老板请缨了寻找她这个任务,并且利用我在学生时代留下的巨大关系网,搜索她的所在。

  尽管如此,她还是耗费了我大量的时间,不单止携带号码停用,Email,msn等联络方式都遭到废弃,就连交给学校的学生数据表上,家庭电话和父母的职业姓名都是伪报的成果。毕业后曾有数个月在某家软件公司工作,但随后就因不明原因辞职,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再跟任何人联络,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不是最后那一次尝试找到了她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并最终获取了她真正的家庭联络电话,我几乎要以为她已经在哪里被杀,尸体沉在某个下水道的渠底了。

  学姐在远离我居住城市的某个小镇上,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图文设计公司任职。

  那个小镇虽然也属于这个城市管辖,不过要是从市中心驾车过去的话,需要经过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而且沿途的景象多半还是翠绿的菜田和新兴的豆腐块式无聊农屋。就算到达了目的地的小镇,所见也不过是狭窄混乱的街道,和从衣着到发型都模仿着去年流行的落后人群而已。

  我从中午起请了半日的假,结果遭遇了走错路等麻烦,在傍晚时分才到达和学姐约定见面的路口。

  学姐和两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时间的流逝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和从懵懂的象牙塔青年变成社会人的我不同,学姐依然是那矮矮的个子,乱糟糟蓬松胡翘的长发,不施脂粉也没有保养的脸上架着巨大的厚玻璃眼镜(这点有点让人想到哈利波特),身上是学生时代就见惯的运动外套和牛仔裤,脚上的球鞋面被磨得七七八八,露出发灰的里层。这样一个完全看不出和学生时代有任何差别的人,在阴灰色天空的衬托下,向我欢快地招手。

  只是,关于工作的问题,她一句也没有提起。见面以后就热络地扑上来,勒着我的肩膀大声说:「好久不见了!今晚到我家去狂欢吧!」

  将车丢在镇上的停车场后,雨雪开始交杂落下。我跟着学姐买完了充当晚餐的熟食,从没开路灯的镇中央大街转进小巷,沿着冬天枯水发出臭味的小溪边一路走去,最后停在某个漆黑的大门前。

  「在这里面。」苒尔学姐指着头顶上歪曲的招牌。在偶尔经过的车灯闪耀下,上头「碧金华苑」几个大字依稀可见。似乎是在地产泡沫时期,仿照某个著名楼盘建设的郊外投资别墅区,结果因为地方过于偏远交通不便销量远不如预期,最后被废弃的建筑群之一。

  「因为根本没人要住,租金很便宜呢。」学姐志得意满地拍拍胸口,「在城里租一间房子的半价就能在这边租到整层楼哦。」

  话,话是这么说啦。可是你看看这个空空如也门上的喇叭锁还被收破烂的撬去卖钱的警卫亭,还有几乎完全没有灯光静寂的建筑黑影群,这种地方就算倒过来贴给我,我也一点都不想住进去。

  「学、学姐,里面的路灯一盏都没有开吗?」我在入口处的桥边,用脚底搓着地板磨磨蹭蹭。

  「一年多以前就坏了,没人修」,学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不由分说地用力向里面大步走去:「没关系没关系,路我记得很清楚。」

  我看着入口一侧被扯下一半的巨大破旧画布,里面像谎言一般绘画着泳池,会所等梦幻般的场景。如果拿出去说这是现在这个楼盘的预想规划,大概只会被人嘲笑成天方夜谭吧?

  「要是突然跟我说这里是浣熊市,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我突然冒出这样的自言自语。

  「是么?我觉得跟浣熊市比起来,更像爱博尔村一点吧?」

  学姐依然笑嘻嘻毫无紧张感,似乎对于即将到来的酒肉大餐的热情盖过了一切:「遇到那些东西,只要你别去失礼的盯着人家看就没问题。不过……」

  她吐出了嘴角咬着的最后一支雪糕棍:「如果遇到人类的话,你最好掉头跑,因为我没自信在对付人类的时候能保护你。」

  阿咧?我可是穿着高跟皮靴的啊,学姐你觉得我能跑多快?还有,为什么遇到要逃跑的是人类不是生化怪物?

  尽管内心在烦躁的抱怨,走在只能听见自己鞋跟发出声音的静寂小路上,我依然忍不住向学姐身上紧靠而去。不知道是天生的特质还是气场的关系,平常呆愣又傻乎乎的学姐,这时候总会莫名其妙的散发出安全感,就连路边偶尔晃过一两丝奇怪的影子,也显得并不若我想象般的恐怖。

  「到了。」学姐在整排漆黑的房屋其中一栋的花园前,掏出钥匙。

  那和周围一样,是三层半带着小型庭园的标准型私家别墅。完全无视怪物般的「原」水池假山,她以直线方式飘至门口,扭动钥匙打开厚重的木门,门上似乎还有残留封条的纸碎。

  「我住的是三楼,」按下手边的开关,浮在空中的灰尘似乎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一二楼住的是房东一家,不过他们多半不在。」

  「买了又不用,有钱人还真是浪费。」

  「不,他们是真的想用来做自家住宅的,可惜空出来的三楼隔壁屋在之前租了给两个不知道从事什么行业的女人,结果就在某天晚上在床上被捅了几刀。」

  「喂喂~」

  「找不到凶手,房东一家还差点被当成了犯人,当然不敢再留在这房子里——幸好没赶我出去,这么便宜的房子不好找啊。」

  我感到周身一阵冷寒:「学姐,我确认一件事,发生凶杀案的时候,你住在这屋子里吧?」

  「唔嗯唔嗯。」

  我有种想昏倒一睡不醒的欲望,如果学姐这两年有哪部分长进的话,一定就是全身上下三千六百五十条神经的粗度。

  「啊,你的表情是在说『有谁会想住在发生杀人案的屋子里面凶手再出现了怎么办』对吧?」

  这是常识吧学姐?

  「对我来说没关系哟,因为人是我杀的。」

  噗!我感觉到胃里一股酸液搅动想要喷发的欲望。等等为什么别人可以幸福地喷鼻血爆笑地喷茶我得恐怖地喷胃酸?

  学姐看着我突然发青(大概)的脸,一瞬间从傻笑转变为同情:「骗你的啦,骗你的啦,你看我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么?」

  「不,不会。」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但如果这世界上要我选一个最不会杀人的家伙,一定非学姐莫属。「那,幽灵呢?」

  「早就分解成精灵体了。」

  嗯,精灵体?

  学姐没有再跟我搭话,跑上打开了三楼的铁板门:「阿奇,阿福,我回来了哟。」

  房间里传来浓浓的动物味,一黑一白的两只猫从家具的影子里蹿了出来,瞬间吊着学姐的衣角跳上了脖子,绕着耳边「咪咪」乱叫。

  「好,好,给你们加吃的~」学姐完全无视甚至白色毛团爬到了她头顶而黑色的毛团在她衣服上擦着鼻水,向房间一侧的米桶走去,「小琳,帮忙开一下窗户……千万别看外面哦。」

  迟了。

  没法当即理解学姐的指示,我在打开窗的同时向外看了一眼。从窗□出的灯光在路面上投下长方形的影子,在影子的正中央,看不清身影的矮小老人正站在那里。

  我和老人的目光对视,然后,他张开嘴,用不知道是哭还是喊的声音嚎叫了起来。

  「呀啊啊啊啊!」像从地狱十八层发出的惨叫撕裂了我的理智,那一瞬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稍微缓过气时,发现学姐从后面接住了倒下的我,慢慢拍着我的背。

  「没什么,没什么,那只是死灵的悲鸣而已,没有危险。」

  「可是,可是……」

  「阿奇,你听到了吧,太吵了那个,帮她分解掉。」

  学姐伸出的一只手在半空像抓住了什么,然后超黑猫身上用力一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黑猫动了动嘴,发出了不满的抗议。

  「搞什么为啥要本大爷去对付区区死灵啊?再过个两三天就自然分解了么!」

  「吓到人了嘛。」

  「说到头还不是因为这女人笨蛋往外看!」黑猫用力吸了吸鼻涕,「还有你好歹把猫的病治好吧?每次附这身体上超不爽的!」

  「我没钱啊,」学姐哈哈笑着,「你要是不干连饭都不给吃也不准从阿奇身上出来哦。」

  「你这家伙!我真的会跑哦!」黑猫发出怨恨的咒骂声,从打开的窗口消失了身影。过了数秒,外面道路的恶灵发出像布料被撕开的声音,随即变成了开窗前的完全安静。

  黑猫不知何时又跳上了窗台:「解决了,快给我吃饭!」

  「学姐,那是……」

  「死灵哟,」学姐终于从米桶里挖出咖啡色的猫粮放进碗中,转向惊魂未定的我,「唔,以前不是跟你说过,万物都有精灵存在吗?人类也不意外,躯体死掉以后留下的精灵,就是人类的死灵体,只要放着不管,过一阵子就能自然分解,然后能源成为新的精灵了。

  「那个是对面屋上星期去世的阿婆哟,因为葬礼弄得太华丽了搞得她灵体抛不下人世,怨念强至你都能看到,所以我就叫阿奇帮了一把。」

  「弄脏我的爪子啦。」黑猫阿奇一边奋力嘎嘣嘎嘣咬着食物,一边不满地用眼角瞪着我。

  我突然想起了自己本来的工作,用力扯住学姐伸向啤酒罐的手:「学姐,我有事要拜托你!」

  「哎呀哎呀,难得见面,你就不要整天提工作的事了嘛,漂亮的额头会长皱纹的哦,」学姐向购物袋拼命拉长了身子,「明天到我公司里来讲好嘛~」

  「不是工作呀!」我终于明白她一直回避的原因,「我说的是大学时候传闻的,学姐会的那个……调律师的能力!操纵万物精灵的能力!」

  苒尔学姐在开罐前犹豫了一秒,然后拉开了小铁环:「所以,我才说有生意到公司去商量嘛。」

  当晚我只好被学姐搭着肩膀喝酒吃肉看内容全是儿童运动的记不起名字的动画,第二天华丽的拆掉手机电池睡到了中午。

  人生呐喊,十之八九.1

  我现在,非常后悔自己几天前做出的临时决定。

  烂灯图文艺术设计公司——等等这个名字就很有问题吧?这样的注册名为什么能通过审批?!

  好吧,先不管这个奇怪的名字,推开那个贴着足以把客人吓跑的仿造名画《呐喊》的抽象派剪影招贴图样的有机玻璃大门,看见满房间的空气都被染上了少女的粉红色,就如同看见男友打的名为《战国banana》的游戏里面,某个穿一身白的奇怪家伙和暴露女忍者调情的画面一样。

  「阿米,张嘴,阿……」

  黑色像丝绢般在起伏处映出流线型光芒的长发,肤色仿若瓷娃娃一般吹弹可破的美女,正蹲在地上,勺起一小铲狗粮——送到趴在地上打盹的一只阿拉斯加犬嘴边。

  「就吃一口嘛,阿米乖……」

  我被眼前的光景惊吓得半天没有反应,苒尔学姐却不以为意的向前走去,一边在旁边的办公桌上放下背包,转头向着大狗和美女说话:「阿米,这位是调律业务的客人,你可以放心抗议。」

  「老大,我不喜欢用沙茶肉酱拌的狗粮。」话音刚落,地上的大型犬就发出了低沉雄厚的男声,「下次能不能什么都不加?」

  「我还以为阿米会喜欢……算了,这勺就丢掉吧。」美女甩了甩头发,从地上站起来。从身高来看,比我还要略高一头,大概有一米六左右吧。身上穿着时兴少女品牌的冬裙套装,擦得一尘不染的咖啡色船跟式高跟鞋,如果没有刚才那一幕,我大概会以为她是和我一样,成熟稳重的职业女□?

  「不,不,那样太浪费了!只有一勺的话我还是能吞掉的!」名叫阿米的阿拉斯加大犬从地上一跃而起,吞掉主人手中的粮食,然后趴回地面,一边奋力吞咽一边努力抹去眼角不自觉流出的两行清泪。

  女性有些不忍地转去摸着阿米的头:「对不起哦,下次我会拌抹茶雪糕的。」

  「不,老大您别费心了……」阿米发出了毫无气势的抗议,不过多半起不了什么效果。

  对于这一人一狗不容插嘴的自我世界,我突然觉得站着也不是,坐也不是,直到学姐给我搬来了一张凳子:「这是我的老大凛音,也是调律师,旁边的是她的使役精灵阿米。」

  「您好。」阿米抬起了一只爪子,就当成是打了个招呼。

  「阿米啊……」

  「全名是阿米尔?迦鲁,顺带一说,苒尔家的两只分别是鬼道和阿芙洛狄忒。」凛音拿着一叠文件表格,在我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啊,就是阿奇和阿福的全名对吧。等等这是哪部动漫的角色名啊?学姐你和你的朋友都是电波阿宅么?

  「您想委托的是调律方面的工作?」凛音用商业化的口吻翻动着类似契约书的表格,「可否冒昧问一句,您对调律方面的知识,了解多少?」

  「呃,我听说是操控精灵的,具体就不太清楚了。」

  「调律术,有风水术、魔术、魔法等等诸多片面称呼。我们的理论是认为世间万物都存在着『精灵』。」

  「精灵?」

  「对,万物的意志,世界的意志。桌子凳子,水,火焰,风,包括人类。而我们用各种手段,声音、图画、颜色,形状,一切的存在来与精灵沟通,请求她们听从我等的请求,改变世界的运转。如果是强力的术者,连自己的同类的精灵——人类的意志也能改变。」

  「哦,哦……」我一下子无法接受涌进大脑的语言数据,只能附和地点着头。

  凛音把钢笔,不,是外观像钢笔一般的自动铅笔在手指尖随意地转着:「也就是说,在一般人的概念里,就是装神弄鬼,不知所云的玄乎之物,确定了这一点后,您还要委托我们此项业务吗?」

  她眯起眼睛,似乎要把我的灵魂从外到内盯了个透彻。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稳住自己的身体:「是,没问题,我们老板也已经跟我达成共识了。」

  「那么说说情况吧。」

  「嗯,我在南户律师事务所担任秘书职位,前段时间……」

  「律师啊?」她明显不悦地撇起嘴唇,「我们不是很欢迎,毕竟这是游走法律边沿的工作,要是以一句『不受到法律保护』就赖掉合约报酬的话,谁都不会高兴的。」

  「没、没有问题,老板已经说了,可以以任何您期望的项目来签订合约。」

  「是么?那让我想想,你继续说吧。」凛音敲了敲桌子,我看见另一边的学姐打开了计算机,在著名的搜索引擎输入框上敲着不知道是什么文字的内容。

  「我们公司在去年以前,业务一切正常,不,应该说是红火才对,但从今年夏天开始,逐渐的变得平淡,只能维持开支了。」

  我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的确,从今年的春天开始,不景气的风暴毫不留情的刮过了商业界,连相关的各种服务行业也受到了巨大的影响,外人初看来,只会认为我们公司是被卷入的普通律师事务所之一吧?

  我努力摇着头:「不,不是那样的,公司的业绩变差,是从客户推荐的一个人来过之后。」

  她突然冒出了兴趣:「调律师?」

  「大概是吧?」我努力的回想起那天的情况,「介绍人是公司的老雇主,某天跟老板共享晚餐的时候,突然提到了生意还是需要神明护佑一类的话题,然后很热切地向老板推荐了一个著名的风水师。

  虽然老板并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是也不能得罪客户,于是就通过客户的介绍,某天让那个人到公司来。」

  「女性?」

  我连连点头:「黑色短裙西装套装,头发紧紧地在脑后挽成发髻,如果不说的话,我会以为她是哪个大人物的秘书——那女人到公司里转了一圈,然后笑了。」

  「嗯?」

  「让人毛骨悚然,意义不明的笑容。然后,她在公司里到处转了一圈,动了和增加了一些摆设,离开。从那之后,公司的业务量就直线下滑,所以……」

  凛音继续有规律地敲着玻璃桌面:「你们没有把东西摆回原位吗?」

  「不,奇怪的就在这里,大家都不记得了。」

  「唔?」

  「大家都不记得以前的公司是什么样子。就算动了一些可疑的东西,到第二天又返回了原位,而且没有人记得是谁移动,或者头一天是不是真正被搬动过。」

  我听见学姐在旁边偷偷吸了一口冷气。

  「结界系神灵级调律师。」凛音在纸上边记下了这几个字,「她向你们收费了吗?」

  「没有,我想她是打算等我们求她的时候再狠敲一笔吧?不过奇怪的就是,我们老板后来委托客户联络她的时候,她竟然拒绝,不管出多少钱,她都不肯再来一次。如果是要价的话,手法也太狠了。」

  「是这样吗?」她歪着头,向一边晃去,「苒尔,你怎么看?」

  「要到现场去过才知道。」

  凛音改成在纸上画着无意义的线条:「所以你就想到了苒尔,是怎么知道她的?」

  「因为是大学的学姐。」我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一筹莫展的时候,想起大学期间,学姐解决了几个棘手的事件,所以就跟我们老板说了。」

  凛音又转了过去,一脸:我怎么还不知道你有这些事迹的表情。

  「啊,那时还什么都不懂嘛,像是本能一样搞出来的,哈哈哈。」学姐挠着后脑,傻乎乎的张嘴笑着。

  「你学妹要请的人是你哦,这次有自信吗?」

  「对手是神灵级啊……要是不跟本人直接对上的话,试试看吧。」

  半闭着眼睛打盹的大狗突然冒出了一句:「最低可能是神灵级而已,别太轻敌。」

  我看着她们之间的对话,稍微拉直身体:「你们的意思是?」

  「派苒尔解决这次的问题,合约嘛……就以你们委托我公司进行装潢和标志等形象设计作为表面工作,费用是……」

  「就学姐一个人吗?」

  「我就足够了,」学姐回头继续敲起计算机键盘,「这种问题让老大出马,就像是高射炮打蚊子一样。」

  「更正,是洲际核动力自动追踪导弹打蚊子才对,而且人家也不想让亲爱的阿米四处奔波。就算这样你确定还是要我参加吗?」凛音一边盯着我,一边用橡皮擦努力的把纸稿上的铅笔线擦除,吹掉尘屑然后换成钢笔在表格上写字。

  「不,学姐就好。」原本也只打算带学姐一个人回去。不过不肯跟狗一起出门是什么意思啊?

  她把手中的文件滑了过来:「如果没异议的话,请签这份。」

  等等这不是你刚才画画的草稿纸嘛!

  我大致扫视了一遍合约上的条目,照老板所教检查了需注意项目,然后掏出印章,在签名处盖上了印。

  手续完整的合约书以缓慢行动的方式被退了回去。但对方并没有立马接下,只看见她的眼睛里,满满的,满满地闪出少女漫画式的星光。

  「签了哟。」「签了哟。」

  学姐和凛音两人互相对看一眼,忽然冲到一起,拉着手转圈圈:「签约了也!有生意了也!这个月不愁没饭吃了也!」伴着旁边的阿米无奈的咬这个裤脚踩那个后跟:「你们两个注意点,人家在看。喂,喂~」

  我只觉得自己像鲸鱼一样,开始从头顶喷出汗珠:「那个,难道,你们,很久都没有生意上门?」

  「差不多算是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连一般的生意都没上门地说。」阿米慌慌张张到我面前低头赔罪,「您的茶水好像不多了,要不要我去拿点热水?」

  「不用了。」狗该用什么方法运热水啊?还有!后面那两个人!为什么可以丢下客人在旁边自顾自地跳起踢踏舞了?!

  「是么。」听到我的拒绝,阿米沮丧地低下了头,「我们招待不周,还请多多见谅。」

  「这真的没什么,」我弯下腰,偷偷凑在阿米耳边,「你们老板一直都是这样么?」

  「对啊,她刚才那幅坐下来好好谈生意的样子才奇怪呢,大概不到濒死境界都不会这么认真吧。」阿米用长着黑色十字花纹的脸苦笑着。

  说真的,我第一次看到狗的无奈表情。

  陪学姐回家收拾了行李再用笼子装上两只猫,以她的说法这是工作上必备的搭档。等返回小镇的停车场,我的大脑又一次遭到了天雷般的轰炸。

  一群看上去还是小学生模样的小孩,群聚在我宝贝的Z4COUPE旁边。也许是这样的车子太过显眼,那个明显是首领的小孩点燃了手中的香烟,然后把像扒过煤灰一样肮脏的手,抓住一枚硬币伸向了Z4雪砂一样洁白的外壳。

  「住手!」我的恐慌首先超越了理智,我飞快的几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小孩首领的肩膀,「你们想做什么?!」

  「喂,阿琳。」学姐想阻止我,但在半途就止住了声音。我瞬间被七八个小孩围了起来。虽然说是小学生,但现在的孩子也在这时候就长得到我的肩头甚至差不多高,剃着方便父母打理的小平头,满脸养尊处优长出来的横肉——从某种意义上,跟地痞流氓也相差不远了。

  遭到我的呵斥,他们并没有停止破坏行为,反而更加嚣张的逼近一步:「姐姐这是你的车吗?」「开这么好的车,应该很有钱吧?」而剩下的另一堆,则向旁边手足无措的学姐靠去:「喂,这女人带着猫哦,谁要来玩玩?」

  我用手护着包紧靠在车身上,看见自己袖口和手套间白皙的手腕,要……要用吗?可是,学姐就在旁边……

  苒而学姐也抱着猫笼子连连后退,一边发出哀求状的声音:「那个,你们别碰他们。阿奇阿福,快点进去。」

  把「使役精灵」依附到了动物身上么?这么想的时候,学姐又换了另一种语言,轻声低念起来:

  「现在,我所诉说的,全部都是谎言。

  带来光与热的第三元素位于东方,在自我的半封闭世界里起舞;

  共犯是推波助澜的无定形态精灵,双重的游戏唤来雷神的怒鸣。」

  什么……那是……

  虽然明明是不曾听过的语言,但我的大脑瞬间就理解了其中的意思。而在惊愕之时,一旁的垃圾桶发出巨大的轰响,铁皮外壳扭曲着,从架子上弹飞落到了我们两人中闲。

  「$#

$#$!」「爆炸了!」「跑!」

  被彻底吓倒的小孩们屁滚尿流地一哄而散。而我盯着在中央冒出白烟的垃圾桶,目瞪口呆。

  「以上,我所诉说的,全部都是谎言。」

  学姐不紧不慢的说出了最后一句,我眼前的世界又扭曲了起来,稍微一眨眼,铁皮的垃圾桶依然好端端地在生锈的铁架上,刚才的爆炸仿佛从没发生过。

  「这也是……调律的能力?」

  「只是用幻觉来吓吓人而已。」学姐把行李包直拖过来,径直塞进座椅下,「走吧。」

  我开车回去要换上高速公路的时候,又在旁边看见了烂灯社印着呐喊画面的大门。突然觉得这个本来可以用恐怖来形容的图样突然变得异常亲切——

  我也忍不住想抱头大声呐喊一番。

  巴别塔之语.1

  尽管爱车是以速度闻名的Z4型号,但在我手上,从郊外回到市内也要花费半天以上的时间。第一个原因是我只是个拿到驾照不到半年的新人驾驶;第二个原因……

  我是回程还会再迷路一次的路痴。

  「在前方选择右车道,然后上引桥。」第六次开错岔路,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看起来一直在旁边一直捧着NDS打游戏的学姐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诶?学姐你不是在……什么时候跑去看书的?

  不知道何时,绯红的小巧游戏机改成挂在了手腕上。而学姐的手里,正抓着一本看起来很破旧的小册子。

  《XXXX年十二星座运程》——街边随处可见的小女生刊物,而且是三年前的东西,怎么看都连消遣的意义也没有。

  「学姐,那本是?」

  「这个?哦,老大临别时的赠礼,超珍贵的东西噢。」她晃了晃手中的小册子,又着迷的翻动起来。

  这么说好像是发生过,在临出门的前一刻,凛音突然叫住了学姐,然后从提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飞到学姐手中:「带上这个,以防万一。」

  「老大!」「不是吧!」

  人和狗一起发出我不能理解的惊叫声,学姐甚至让接住的东西从手中滑了下来,又在半空中手忙脚乱的接稳:「那个!老大,把这种东西给我可以吗?」

  「借你的啦!反正也是旧东西,当成护身符就行。」

  凛音不耐烦地摆摆手,又开始回去捣鼓摆在旁边的狗粮。

  说回来,这样的一本随处可见的小册子,能有多少护身的作用?就算丢出来砸人,出一个血泡就差不多了。

  「前面直走,千万别跟着别人转弯。」学姐还在翻动着星座手册,一边指着前进的道路。

  「难道……学姐看的那本书上有行车指南?」

  「啊?没有啊。」看样子她纯粹只是一边看星座运程一边认路而已。

  总之,托了自称「只要走过一次就绝对不会认错路」的学姐的福,回程时仅仅使用了三分之二的时间,如果学姐更早一点出手帮忙,也许连三分之一也用不着吧。

  回到市内用完晚餐,再前往位于市中心高级公寓二十楼我暂居的房屋。打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往下可以看见逐渐被路灯妆点起来的街道,纵横交错着构成蛛网从脚下蔓延开去。

  「绝景啊。」学姐又咬着刚敲诈我获得的啤酒罐子来到阳台上,「我喜欢高楼,更喜欢这样的风景,城市,人类的聚集所,标志着生命繁荣的灯光和道路。」

  「嗯,我也喜欢,所以才住在这里。说回来,学姐你明明很喜欢这里啊,为什么会跑那么远?」

  「唔,喜欢是一回事,待着舒服又是另一回事吧。」学姐紧抓着胸口,「人多的地方让我不舒服,就像是美味的食物摆在眼前,却偏偏不让你吃最后只能骂脏话的感觉……吧?」

  喂,喂,学姐你这个比喻好像变态杀人狂哦。

  「这套房屋,没记错是阿琳你养父的遗产吧?」

  我点点头:「妈妈去世后伯父收养了我,结果没过多久,他们一家也遇到了灾难——虽然有些亲戚吵个不停,不过房子和爱车还是归我了。」

  「那阿琳,你在追求什么呢?」

  「诶?」

  「名车,住房,别人所羡慕的东西,你在短短的二十三年生命中就拿到了吧?那这样,阿琳为什么还会露出渴求的眼神呢?」

  「我吗?」

  抱着酒罐摇来摇去的学姐,突然发出这样的疑问。不知道为何,我在那乱发下面同样是摇摇晃晃的眼神中,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啊,这是常见的疑问。金钱,地位,未来,从现在的许多人来看,我是个无需质疑的成功者吧,可是,就算如此——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啊,学姐。」

  「是吗?可是我觉得如果是我,有你的一半成就就可以在家乖乖的看着漫画喝酒养猫过日子了。」学姐抓起跳上阳台栏杆的阿奇的后背,随手甩回房间里。黑猫并没发出抗议的声音,估计那两只使役精灵并没有附在上面。

  我弯下身子抚着另一只凑过来的白猫:「学姐你太单纯了,说不定等爬到我这个位置的时候,也会发现眼前有更高的山峰呢。」

  「是哦。」学姐被说服了,连连点头。又静静吹了一阵子风,她突然把手中的酒,从二十层的阳台上哗哗往下倒去。

  「给笼罩万物的存在之主,恩及恩,惠及惠。」

  又是那种能理解却无法表述的语言。从类三角形缺口中流泻而出的澄黄色液体,在落下一米后就被横刮而来的强风吹散,不,应该说是不正常的,被风「吞噬」掉了才对。

  「因为难得欣赏到如此美丽的景色,向精灵们放上供品表示谢意。」

  苒尔学姐之后这么解释。

  虽然别人说傻事不能做第二次,但当天晚上,学姐在我卧室的电视上接了带来的不清楚是哪款的游戏机,吵吵嚷嚷地又打到半夜。等第二天带她赶到律师事务所时,已经接近中午十一点正。

  在楼上看到我,然后咚咚跑来打开玻璃门迎接的,是我的未婚夫冠华。今年二十九岁,是这家南户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才一进门就伸手抓着我的额头:「怎么这么迟?身体不舒服吗?」

  不,除了被身后这个女人拖着吃雪糕打游戏以外没有别的问题。

  我挥开了他的手掌,注意着从办公室里传出的视线:「没事,还有我不是小孩子了,别总是这样。」

  「在我看来,你还是刚进公司的那幅新人样。」

  的确,冠华与我相差六岁。一年前刚进入公司的我,因为对工作的生疏和无知遭到了前辈们的白眼,而看不下去的冠华出手相助,结果就变成了现在的热恋关系——话是这么说,但对于还把我当作小孩子看的人,我也确实的,感觉到了一丝——厌烦。

  「这可等于是否定我一年来的努力。」我努力压低了自己心中不快的感觉,指了指后面,「我把客人带来了。」

  冠华挑剔地打量着缩在我背后的学姐。她今天难得接受了我的劝说花费了十分钟来化妆,衣服也是我出借的连身冬裙和长靴,可是瘦小的身体罩在巨大的外套里面,比起来解决问题的调律师,说是打肿脸充胖子来求助的乡民这个比喻更加贴切。

  「她就是你所说的学姐?」

  苒尔学姐完全无视我们之间的对话,双眼迷迷糊糊地盯着冠华背后的玻璃屏风:「请问,这块屏风是什么时候立在这里的?」

  「诶?不知道啊。」

  「丢掉。」苒尔学姐毫不客气地劈头一句。

  「你、你说什么?!」冠华睁大了眼睛,「给我看清楚,这是客户赠给我们的礼物啊,怎么能随便丢掉!」

  的确,那块上面镂刻着「治」字的巨大玻璃镜,左下角写着「XXXX年三月万发银行赠」的字样,不过这么说起来……

  「客户赠送?你肯定?是什么时候,哪位客户赠送的想得起来吗?」学姐不依不饶。

  「你看不就知道吗?」冠华也不悦起来,「不就是去年三月,银行的张主任……等等,是张主任吗?还是……不,去年三月?!等一下!」

  看来不单只我,冠华也无法正确回忆起这块镜子被送来的正确时间,具体所说,被学姐这么一问,连这块镜子之前是否一直立在这里也无法确定。

  「苒尔学姐,难道是?」

  学姐点头:「那女人搬来的吧,真是大手笔。这个『治』字,不妙呢。」

  「『治』字?为什么?以我们的工作来说,『法治』的『治』字,是很适合的装饰。」冠华同样也不解她话语里的含义。

  「治,治理,」学姐碰了碰厚玻璃片的眼镜,「要治理什么东西,前提是有治理的对象和一定的权力领域吧?这个治字加上本身就是『反射』性质的玻璃镜,等于是对精灵说『这个地盘是我的,进来就要听话』一样。如果转译成我擅长的『声言』范围的话,大概是这样,」

  她向前迈进一步,把指尖轻触在镜面之上:「吾乃王君临于此,灵者,迅速回避。」

  冠华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我立刻明白,他跟我一样,听懂了那奇怪的语言。不过不愧是久经场面的律师,他只是皱了皱眉,向前一步和学姐并排注视着那面镜子:「这就是关键?」

  「嗯,这是定义结界范围的柱石。清理掉里面就很好说了,如果让它立在这里冒冒然跨进其之后范围的话,我先不说,你们的精神是无法违抗结界意志的,这就是没办法把公司恢复原状的关键。」

  结果,学姐一直站到冠华叫管理人员来拆下镜子才肯走进公司,而我,也在那一瞬间之后,突然感觉到办公室少了一点让人窒息的气息。

  「这么简单就能解决,不愧是学姐。」我回到办公室,看着学姐在我面前一侧的办公桌前坐下,征得我的同意后按开计算机,等待着开机画面运行结束。

  「没那么容易。」学姐随手点击着桌上的图标,「零碎的修整还有很多,大概要花个一天时间来调整……阿琳,这里坐的人是干什么工作的?」

  「嗯?公司的客服,平常回答一下网页上的在线提问,接电话处理点纠纷,就这样。今天似乎没来上班。」

  学姐开始敲打起键盘:「很悠闲嘛,还把回答问题的准则文件和用户名密码文件丢在桌面上。」

  「啊,平常不是打小游戏就是自己写点什么东西,不过我看她所谓的写作,就是把别人的东西复制粘贴……」我开始动手打开屏幕上完成到一半的报告书。

  苒尔学姐敲打的键盘发出可怕的密集如枪林弹雨般的声响:「是吗?那干脆让她在家专心复制小说吧。」

  「哦。」我没有在意,可是在数个小时后,前方的桌子前依然传来连绵不绝劈啪的响动声——如果是我自己持续如此长时间的劳动大概早已手腕抽筋了吧。我伸出头,看着学姐开动着几个我从未见过的程序窗口。

  「学姐,那个……你在做什么?」

  「正好,阿琳你来测试一下这个系统。」学姐指着一个与公司的在线回答几乎无异的网页窗口,「想象你是你们的客户,提几个问题看看。」

  「这是?」

  「加在你们网站内自动回答提问的AI程序。」学姐大满足地吸着速溶咖啡,「以前曾经做过这样的程序,所以小改一下拿来了。」

  我战战兢兢地输入了几个常见的问题,但过了几秒,画面还是毫无反应。

  「啊,忘记了,为了模拟真人回答,我设置了随机延迟响应,现在把时间调快看看。」

  她在一旁的调试窗口输入了莫名的指令,然后回答一条条出现——没有误差,模仿着人类口气的公式化回答,连语病和错词都偶尔真实再现出来。

  「有这个东西的话,就不用专门请人来回答了吧?她四个月的工资——如果决定要用的话给我这个报酬。」

  「我会跟老板谈谈的,」我努力压下心头的惊讶,「这么说起来,学姐以前是大学程序专业的奇才之一呢。」

  「这个说法也太伤人了吧!」她不满的嘟起嘴唇,「最少请说我是怪胎!」

  到底是哪种比较伤人?!

  「不过没想到,学姐毕业后会跑去调律师这一行。」

  「本质都是相同的。我的能力是『用语言诉求』方面,对象不管是精灵还是计算机,都能准确用语言提出自己的要求,大学时候选择的专业只不过是我本能的发挥——话说回来,计算机程序也是一种异质的精灵就是了。」

  「只要是精灵就可以调率吗?」

  学姐用手指温柔而且轻软地抚摸着键盘上字母的凹凸质感:「只要是用语言来沟通的东西……程序语言也是语言,我只不过是用这些家伙的语言向他们指示该怎么做而已。」

  「真可惜,」我用力连连摇着头,「以学姐的才能,当程序员应该会有很优渥的收入吧?」

  「这种能力也不是万能的——世界上,就算能让对方听懂自己的话,不能相互理解的情况也很多吧,人类是这样,计算机偶尔也是这样。」

  学姐这么说的时候,听起来有一点无奈。

  我正在思考该用什么话来应付,办公室的门被人不客气地打开了。

  「哟,阿琳,跟请来的形象设计师谈得如何?」财务主管鸣砂姐大踏步走到桌前,弯腰盯着学姐呆呆的脸,「虽然说公司的标识和装修都是名家设计的,根本不用什么奇怪的人来画蛇添足就是。」

  这么说起来,鸣砂姐似乎从一开始就反对这个计划。与其说她是铁齿的无神论者,还不如说她只是看我不爽,对任何我提出的建议都要干涉而已。

  学姐却完全不知道这个事实,很认真地对鸣砂点着头:「嗯,看得出来,就算在调律,不,设计上,从标志到事务所的原装修,都算是不错的调律产物。」

  「噢?照你这么说,那个什么调律的东西,满大街的人都会?那还要你做什么?」

  「人类也是精灵的一种,在本能之下做出让自己愉悦的设计并不出奇。说回来,这位小姐你是财务主管吧?」

  「是又怎么样?」鸣砂显然不知道她突然改变话题的意义。

  「你房间的东北方,就是窗台一侧,我好像看见摆着天平?最好丢掉,丢垃圾桶里面去。」

  「为什么?!那个可是……」

  「我已经懒得解释了,这是专业人士的意见,听不听由你。」

  学姐摆了摆手,又转身面对计算机上的程序调试窗口。我第一次看到平常趾高气昂的鸣砂姐露出愤恨的表情,啊,不过学姐这样带有攻击性也很少见,难道是因为她的专业性受到了质疑?

  鸣砂退出办公室后,学姐也按下了保存键,关闭窗口:「娱乐结束,我也该拿出点专业人士的行动力了。」她转身走向我的桌面,抓起花瓶中的蓝紫色假花,丢进垃圾桶中。

  「假花也不行?」

  「啊,因为定语是『伪造的,静止的生命』。要是你喜欢花的话,去买点真花来摆设吧。」学姐摇晃着空空如野的花瓶,「不过假花本身没有问题,如果是需要平静气场的地方,效果很不错……说回来,那女人的调律真是奇怪。」

  「奇怪?」

  「准确地说,虽然布下了结界,但她并没有恶意降低你们公司的业绩,这个结界,纯粹只是让调律效果无效化而已。

  这间事务所原本的设计有微量提升业绩和工作的效果,她让那个调律完全无效化了,附带效果是连进来的委托人和工作人员的斗志都大大降低,才会变成现在的效果。」

  我感觉心里有一股憋着的气冲了上来:「这样还不是跟捣乱生意没什么两样!说回来,调律连人心都能控制吗?」

  学姐耸肩:「早说过了,人也是精灵的一类。现实中,不是还有颜色图形心理学之类的东西吗?在调律范畴,那是几百年前就知道的知识。」

  苒而学姐透过我办公室的玻璃门,凝视着外侧大厅般的多人办公空间,喃喃自语:「她很强呐。」

  「谁?」

  「那个结界型调律师。我收回早上的话,如果不是先发现了那块玻璃镜,就算是我,随便一脚踏进来,也会被弄得三四天无法调律吧?险胜啊险胜……」

  这是在我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静寂无声的战斗。

  就算是为了这次的事情预先调查了一点关于调律术的知识,学姐所展示给我看的成果,还是远远超出了常识的范畴,而到现在最无法理解的,是关于学姐偶尔使用的神秘语言。

  「怎么了?还有问题吗?」学姐体贴地发现了我数次张口却无法提出的问题,「今天是额外服务,可以解答好奇的阿琳任何问题哦。」

  「也不是好奇啦,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学姐你经常在说的那种……奇怪的话……那个……」

  「名字你肯定听过,」学姐笑了起来,「拥有『精灵语』、『亚当语』等多种称呼,不过最通俗的名字是『巴别塔之语』,可以和万物沟通的最原始概念,调律的基础。」

  「可是,我并没有听过那女人使用……」

  「并不只是语言,图形,物品意向,肢体动作,就如同原始人类结绳记事的方法般,可以传达自己意志的任何方式,都有可能是巴别塔之语的一部分。那个女人是用物品意向的结界,而我擅长的领域是声言,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啊,之前还以为只有图腾一种方式呢:「在哪里学到的吗?」

  学姐摇摇头:「不,无法学习,除了家族遗传,就是很少见的突现变异的案例了。我是后天觉醒的突变型。」

  我低下头,在心理默默咀嚼刚才听到的情报。学姐这时候站起身,拍了拍皱褶的衣角:「好了,如果没别的事情,我到外面再转一圈看看。」

  学姐走出了办公室,而那天她似乎整天都在公司里到处摆弄着,但像那名结界师女性一样,没有人能清楚记起她到底做过些什么。而我只记得傍晚下班时,她突然闯进我的办公室,十分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下,用一只手按着太阳穴:「完成了。」

  我门口正对面的墙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粉刷成了耀目的橙红色,而一直环绕在身边窒息般的空间似乎全开了窗户,清新而且猛烈的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在大厅的中央聚集成猛烈的龙卷风暴。

  当然,那是我一瞬间的误视,但我可以相信,苒尔学姐完美的完成了委托的工作。

  溃.1

  第二天正午要去吃饭的时候,正遇到兴高采烈的冠华和律师事务所的所长、南户走进事务所的大门。

  「阿琳,今天我久违地状态不错哟。」冠华兴高采烈地朝我挥挥手,而在一侧被他搭着肩膀的南户,则不知道为何阴沉着一张脸。

  鸣砂迅速地从我背后的办公室冲出来,走上去接过南户手中的提包,跟着他走进办公室——鸣砂想成为老板娘,这件事事务所里每个人都知道,而当事人南户却没发表任何言论,仅仅无视她所做的一切而已。

  「对了,阿琳,吃过午饭后来一下。」走进办公室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等在楼下的餐厅用完午饭,坐电梯回到位于三楼的事务所,看到鸣砂正在茶水台前,往明显是南户的茶杯里装着茶叶——虽然这是文秘的工作而秘书部的主管是我,但因为鸣砂的威势,老板的秘书这个职位还是一直空缺中——由她来兼任。

  扭动锁头进入办公室,南户正专注在笔记计算机上,用修长的手指搓动着鼠标滚轮。巨大办公桌另一侧的台式计算机的音箱也不断发出新消息的提示音——他果然还是不擅长回答在线提问啊。

  「啊,来了吗?」看见我进来,他慌忙压下显示器的屏幕,示意我在前方的椅子上坐下。「抱歉,前两天都有事,你介绍的那位什么……调律师已经回去了吗?」

  「今天早上的班车。」我脑海中浮现学姐一个人吃力提着猫笼箱等车的身影。像连锁反应一般,脑子里顺便回朔了昨晚回到家,发现电视开着,游戏机的手柄落在地上,被两只猫搓动蹂躏着。

  「打空了啦!给我好好把好方向啊!」黑猫阿奇用白手套般的爪子猛烈拍打着按键,而另一边的白猫阿福用两只爪子扳动着摇杆,用极细的女声微弱地发出抱怨:「出招太早了,配合你很辛苦。」

  「什么配合啊!明明就是你自己磨磨蹭蹭!」

  「像你那种猛冲法,一开始就会被捅成蜂窝的。」

  「躲起来的战术才是超级没品!」

  「我那么没品的话你就自己来控制方向。」

  「你以为我不行啊!」

  两只猫在家里打着无双游戏还吵得天翻地覆的画面,在世界上除我家以外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吧?

  我在短暂回忆并露出会心的笑容后把思绪拉回原地:「酬约也已经付清,如果之后事务所的运营能走上正轨的话,这个事件算是圆满解决了。」

  对,如果一切如我们所愿的话。这么想的时候,感觉手臂上又传来熟悉的酥麻感。

  「是啊……辛苦你了。」南户深深地,从肺里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岂止是难看,甚至到了虚弱发青的地步。

  我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体:「你还好吧?」

  「没,没事,」他摆了摆手,「啊,鸣砂,谢谢。」

  把茶水端进来的鸣砂,在南户没注意的时候恶狠狠盯了我一眼,像是挑衅的说「你敢勾引他给我试试」。

  唉,威胁每个来跟南户谈话的女性,大姐你就不曾感到过疲累吗?

  「总之,」等鸣砂关上房门,而且在门上镶嵌的玻璃后窥视的身影消失时,南户才继续开口,「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今天,公司的感觉舒服了许多。

  「虽然昨天莫名其妙的垃圾也增长了一倍被大楼管理处抱怨了一番。」他努力想插入一两句笑话,「但……能解决这个我们都束手无策的问题,还是得感谢你和你介绍的学姐。希望以后事务所的业绩蒸蒸日上吧。」

  我盯着笔记式计算机外壳上不知道何时划下的浅浅痕迹:「对员工讲话时可以不用见外,南户律师。」

  「是,是哦……」他开始慌张地抓起头皮。在这些时候,真无法想象这家伙是从零做起,打下这间事务所基础的CEO。「那,问题解决了,小琳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啊,还有一件事,关于小梓的。」我这时候才想起那件差点忘掉的事情,「就是我办公室的那个那女孩子,今天也请假没来说外出取材的……」

  「嗯,我知道,怎么了?」

  我指了指桌上的手提电脑:「学姐来的时候,给我说过一件东西。」接着我就使用计算机,照学姐的说明从固定的地址下载完所有的文件,并且做出演示:「如果使用这个程序的话,就不需要小梓在这里工作了。」

  「嗯……很有趣。基本上试用没有问题,但是能保证回答不出纰漏吗?」

  「出错的几率比小梓还要小吧。而且如果是一点点错误……」

  「你来修正就可以了?」南户立刻理解了我的想法,「好吧,明天小梓回来之后,就通知她去人事办理相关手续,违约金我们支付。至于程序的使用费,我会跟鸣砂说的。」

  「多谢了,所长。」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我一边想象着小梓明天的模样,一边体会着难以描述的愉悦感,离开了南户的办公室。

  下午稍迟一点接到了学姐报告平安的电话,听到她用迷迷糊糊的声音叮嘱我如果有不对劲的情况一定要说出来。再接下就是平淡无奇的工作时间,到下班后被冠华约至公司附近的餐厅共享晚餐。

  他体贴的为我点了喜欢的红酒炖牛肉,在餐桌对面一如既往的吃着黑椒牛排:「今天下午跟南户说了什么?」

  「就是那些工作上的事情。」我也不客气地对面前的那盘深红色的菜肴动起了手,「不过他脸色很糟,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怎么知道,事务所最近的业绩不好?」冠华完全不以为意,甚至随着锯刀运行的频率,欢快的哼起歌来。

  很奇怪。不知道是否学姐的调率产生作用,今天突然多了两三个看起来就很有赚头的工作上门,照理说最近一直为资金发愁的南户应该松一口气才对,可是直到下班时,他看起来依然是面色发青的样子。就连鸣砂跑上去缠着发问,他也没有像以前一样用漂亮的手法逃脱,而是半被她搀扶着送到了位于地下的车库。

  无论怎么想都无法释怀。

  「我说你啊,在跟我吃饭的时候想别的男人的事,我可是会吃醋哦。」冠华伸手拍拍我的额头,「他没事的,不用担心。对了,今天早上开庭的时候……」

  他开始说起今天工作时的所见所闻,不过对于才进行了一年文书工作的我来说,当中夹杂的专业术语只能听懂大概八成,而他最引以为傲滔滔不绝背诵的辩驳部分,更加让我有些感到烦躁。

  勉强忍耐着听完了他一天的行程,我们各自付完自己的晚餐费用,在路上往公司地下的停车场走去。逐渐远离了大路边刺眼的车灯,冠华顺势走到我背后,用两只粗大的手臂挽住我的肩膀。

  「呐,阿琳,今晚让我去你家吧。」他似乎在嗅着我背后的发丝,热烘烘的让人浑身皮肤涌起嫌恶的鸡皮疙瘩。

  「不行,不是说过吗?结婚以前我不能接受。」

  我再次把内心的烦躁压抑下去,用力扯开冠华的手臂。

  「可是你知道我妈的事……还有半年,实在很难熬啊。」冠华用手装作扇子在耳边挥了挥。半年前,冠华正式向我求婚并带我和他的父母第一次见面。只是非常遗憾的,他的母亲在三天后就发生车祸撒手尘埃,根据本地的习俗,我们的婚礼最快也只能在明年举行。

  不过,虽然这么想有些失礼,但可以不用跟他那位严格挑剔的母亲相处,我是在心底深处,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你还是这么冷淡,我说不定会跑出去偷腥啊。」不知道是不是晚餐时两杯红酒下肚,他比起平常更显得有些紧张和兴奋。

  我从背包里拿出装满红色液体的玻璃小瓶:「随便你。我要涂药了,别来看。」

  冠华在原地跺着脚尖:「怎么?伤口又发作了吗?我说,你哪天才肯让我看看你手臂上的伤口?」

  没错,我的手臂上有伤口。和妈妈一起遭遇车祸的时候,在手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疤痕,直到现在,那明明应该不存在的瘙痒,还时不时侵袭着皮肤表面的神经。

  我拉起袖子,用右手指尖挑起血红色浓浆,飞快地在另一侧的手上摩擦着。药液蒸发带来的凉意让心情瞬间好了起来。感觉到背后接近的急促呼吸声,于是用力扯下袖口。

  「切。」冠华失望的低叹,「那再让我抱一下。」

  「不要。」

  「别生气嘛,刚才是我不对。给我抱一下好吗?明天是我重要的日子,我想要幸运女神的加护啊。」

  除了「小女孩」,他称呼我最多的就是「幸运女神」。刚认识的时候,他的对手莫名其妙遭到意外,不知道为何,我就被他认定是不可缺的吉祥物:「好吧。」

  我从正面环住他的身体,扯掉左手的手套,慢慢向上移动,摸到脖子后方光滑的表皮。我们互相勒紧,一时沉浸在几乎要让对方窒息的热情中。我感觉手臂上的瘙痒,正沿着血管慢慢向指尖散去。

  「啊,抱住你果然就有信心了,明天我会赢的。」他最后向我告别,摇上车窗,「再见了,宝贝。」

  「再见了。」我盯着那一对红眼般的车尾灯从长长的出车道上坡,站在原地机械般地摆手,「再见了,冠华。」

  论相貌说,小梓算是个「可爱型」的女生。圆脸,西瓜短发和黑色的大眼睛,和外面网页上到处浮动的「清纯少女玩家」的照片有几分相似。她的衣装也刻意模仿着这样的形象,粉色毛绒衣配上彩色的圆顶缀毛球的编织冒,应该很受一般的男孩子欢迎吧。

  可是,现在那张还算可爱的脸却因愤怒而扭曲着。

  原因当然是那张辞退令。

  「到底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她愤愤地抓起一叠数据,在办公桌上敲打着。

  「哪里?还要我数出来吗?」由于新办公环境的原因,我的心情也莫名兴奋起来,「以上个月来说,你迟到十次,工作缺漏二十次,拖延十二次,上班期间上网看小说,聊天之类的就不用提了自己心里清楚。

  「当然,我们会按照规定,多支付你一个月工资作为赔偿金。」

  她持续不断敲打着:「我那是在收集素材,你懂不懂!这是艺术!」

  「事务所不是请你写小说的地方拜托弄清楚。」

  「我可是名作家!能请到我是你们的荣幸!」

  我拿着杯子朝门外走去:「是,是,如果你那种拿别人的文章写写贴贴也算是名作家的话,那我认识的人就是写作之神了。」

  对啊,如果这样的她都算名作家,那在学校宿舍里敲字三天没有出门差点饿死在宿舍里的学姐真的是神——虽然我无法理解她文字的好坏。

  跨越门框线的一瞬间,巨大的冲击力敲在我的后脑上。逆光,我看不清小梓到底是什么表情,但,一定比刚才还要扭曲吧?

  「你……」我的声音还卡在喉咙里,重物又一次打上了我的额侧,我想起那是小梓桌上雕刻成鱼状的玉石纸镇。手里的水杯掉落在地,大厅里值班的前台小姐还没来,我求救似地看向冠华的办公室方向,可是,对了,他今早要出庭,不在,鸣砂也说会迟到数小时。

  「救命!」拼命发出求救的嘶吼声,可越紧张后头的肌肉就越像抽搐一样扭不懂声带。我半爬半跑的撞向另一侧南户办公室的门。

  门紧锁着。

  我把脸贴在A4书页大小的玻璃窗上,拼命捶动门扉,可它依然纹丝不动。房间里阳光转过拉下一半窗帘的窗户,一时给桌上染出别样的颜色,让我没分辨出那是什么,可是,我很快明白了。

  血。

  南户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从身下一直延伸往地面,稠稠嗒嗒的血泊蔓延开来,好像覆盖着我所有的视界。

  南户死了?!

  我震惊得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理由,这时,小梓的敲击传进我的意识。我觉得自己趴着房门,身体迅速的下滑,下滑……

  最后一瞬,我转身用左手抓紧了她的手腕。

  回到烂灯这边的故事

  名叫阿奇的黑猫,准确说是拥有「鬼道」这个名字的精灵,正趴在饲主,不,主人的大腿上挠着耳朵:「我说,我讨厌公交车。」

  「我说,我也讨厌你在车上讲话。」

  作为主人的苒尔扯着它脊背上的毛,毫无半点仁慈之心地继续翻动着星座手册。

  「讨厌你不会坐私家车啊!明明人家都说过要送你了。」

  苒尔用书脊敲打着黑猫圆滚滚的头部:「不行,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袭来,到手的东西我不想被抢……别闹了,让你们待在猫里面可是很耗精神的。」

  「真弱,阿米明明就能成天待在狗里面到处乱晃。」

  「不要拿我跟那个狗痴相提并论,她有乱来的资本啦。」书脊又一次敲在黑猫头上。一旁的白猫则丝毫不曾给予同情的翻了个白眼,好像小声说了句「笨蛋」。

  「啊……不爽不爽不爽这个冷血女!」黑猫挥起白手套般的爪子,朝着身旁的同伴开始一阵乱拍。

  而那位被冠上冷血女名号的主人,则无视自家的两只宠物扭打成一团,依然用不知道是看书还是思考的茫然眼神,紧盯着双手之间的虚空。

  直到在预定的车站下车,她还是那幅心不在焉的半死尸模样。阿奇在地下歪着头紧盯着她数秒,呼地一下抓住牛仔裤顺势跳到肩头:「抱回去。」

  「免谈。你知不知道自己吃太多重得象头猪?」

  「我才不要伤到宝贵的肉垫。」

  苒尔摸着搭在耳朵边上的两只白爪,稍微叹气后弯腰抱起乖乖跟在身旁的阿福,开始大踏步向回家的方向走去。直到——

  「汪!汪!」

  明显的,人类模仿狗叫生硬的声音从一侧的商店里传来。白猫阿福歪起了嘴唇:「主人,难不成?」

  「多半是吧。」

  苒尔在路中央拐了个方向,径直走进路旁昏暗的店面。一只半人高的阿拉斯加犬蹲坐在柜台前,对着店主持续发出虚假的犬吠声。

  「汪汪!汪!」阿拉斯加犬——阿米看见走进来的,立刻兴奋得甩起尾巴,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把前肢搭在她的肩头上。

  「等,等一下阿米!我还是怕狗啦!」苒尔拼命挥动双臂挣扎着,站立不稳的阿奇啪嗒一声,从她的肩头整只砸落地面。

  「这是你的狗吗?」店主擦擦额边滑下的冷汗,「它刚才就赖在这里不肯走。」

  「那、那是因为你钱没有找对啊……应该找五元四角不是五元两角吧?」

  「是吗?」店主低下头确认收银台上的货物和纸币,「对哦,你家的狗真聪明,可是叫得好奇怪啊。」

  苒尔终于推下阿米的前腿:「要是阿米不努力我们就破产啦。」

  走出店门,哭丧着脸的阿米用爪子刨了刨地面:「谢了,苒尔。」

  「阿米你帮老大买雪糕?辛苦了。」

  「这没什么,倒是你们两个」,阿米回头对着自己背上趴卧的两只猫开始喷气,「刚才我看到了,你们厚颜无耻的趴在主人身上对吧?对于合格的使役精灵来说,应该……」

  「先声明,是主人主动抱我的。」阿福首先撇清关系

  黑猫站在阿米的背上,用爪子连续技般有节奏拍打着阿拉斯加犬的后脑勺:「别这么死板啦大哥,我们跟你又不一样,自己跑路很累嘛。」

  「少给我啰嗦!」阿米嘶吼起来,「不好好运动怎么能锻炼出随时能为主人排解危机的强健体魄!就是怠慢你才会长成那团肥嘟嘟圆滚滚的身材!今晚来跟我一起绕花园跑一百圈!」

  阿奇在他头上继续欠揍的扭来扭去:「不要,肉垫会长茧的。」

  「你这小子!」

  苒尔及时拍了拍阿米的额头:「再大声就被别人听到了哟。我回来了。」

  贴著名画呐喊的玻璃大门出现在一侧,一人一狗再加上两只猫走进弥漫着诡异气息的房间内。公司的主人在最里端的工作台上摆满了不知名的玻璃化学容器,酒精灯上架着的蒸发皿正喷出淡紫色,充斥着薯片香的烟雾。

  「老大,雪糕。」

  凛音丢下手中沾着银色半溶解物质的玻璃棒,扑向阿米脖子上挂的购物袋:「好棒……阿米辛苦你了!」

  「啊,我们被忽视了呢。」苒尔难得和两只猫发出相同的感叹声。

  「苒尔嘛,恭喜生还。」用力搓着狗头的凛音这时才出现恶作剧般的笑容,「怎样?没有被追杀吗?」

  「工作顺利完成,回来的路上开了警戒网,但似乎没有人来找麻烦。」

  「那就好……还是一幅死鱼般的脸啊。」

  苒尔抱起双手:「还没完结不是吗?调律应该是完美的,可是在那间公司里,有那种莫名奇妙的,让人不快的东西存在。」

  「确定不是那个结界造成的?」

  「嗯。还有,有在意的事情……」

  凛音点点头:「知道了,特别优惠售后服务交给我,辛苦你了。」她抬起手指在天空中划了几下,密闭的房间里突然吹起风,穿过玻璃门小小的空隙,和弥漫在这颗星球上无尽的大气互相链接。

  「麻烦你了。」苒尔放下行李,打算在自己的座位上小休片刻。

  做梦的时候,我仿佛被那个扭曲的声音所吸引,不自觉按下电话的通话键。

  「是我。」

  「学姐?你到家了吗?」

  啊,听到了,听到了,那充斥着愤怒和憎恨,指责着不公的声音。扭曲的,杂乱的音律。

  被黑色的情感包围,侵蚀,然后从胸口的深处弥漫出不祥之物,积聚在喉咙,意图喷涌而出。

  「嗯。」

  「怎么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就是这个声音对吧?在呼唤着「本质的我」前往的声音。

  「有点……晕车,没事。你那边情况好不好?」

  「托学姐的福今天状况绝佳。」

  「有什么事……一定要通知我……」

  「知道,学姐你好好休息,我还有工作,先挂了。」

  通话被切断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当意识完全确认它的存在时,苒尔的身体若触电一般,从硬邦邦的床垫上直直弹起。

  「家里?!」

  「主人,您醒了?」

  她将注意力集中在眼上,平常人无法看见,身穿背心的黑发少年和撑着白花边阳伞的金发女孩坐在一侧的桌子上。和白猫拥有相同名字的女孩从半空滑翔而落:「主人,你的梦游又发作了。」

  「又发作了?!我从公司走回来的?」

  「嗯,睡着的时候,突然起身,一路走回家中,然后躺在床上,拨打了电话。」

  「是这样,那些东西又想跑出来了吗……」苒尔看了看通话记录,掩住额头,「『封锁』辛苦你了。呕……」

  阿福迅速依附到猫中,飞快跳上床的一侧:「主人,没事吧?!」

  「呕……呜咕……咳咳!没事……」她脸色发青,痛苦的摇着头,「在梦里面接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那些』都在骚动。啊,不行,好想干掉,不行,精灵在愤怒……呕……」

  「哇咧,这么兴奋还真是少见啊!」黑猫阿奇在旁边用后爪挠着脸,「阿福你该不会是功力退步了吧?」

  「才没有。是主人的『本质』被『共鸣物』活性化了。」

  一阵猛烈的干呕声后,苒尔松开掐着喉咙的一只手,摸摸阿福的脑袋:「多谢,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梦游时候会干出些什么。不过……」

  她收回手,缓缓的用指节摩擦起嘴唇:「这次的『饵食』似乎很大啊。」

  三天后,依旧在公司里摆弄提炼纯银的化学工具的凛音突然丢下了玻璃棒,在旁边睡觉的阿米吓得从地上跳起来,甩着头左晃右望。

  「苒尔,你学妹的公司,好像发生了不得了的问题。」

  她听着精灵们的传话,咬紧嘴唇。

  明明只在故事中出现的密室杀人.1

  不知道为什么,医院都有着相同的景色。

  呈现纯白色的窗帘,墙壁,还有家具,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都足以让进来的每一个人脱去自尊的外甲,臣服在医生和护士的魄力之前。

  「林小姐,需要抽血化验一下。」

  我条件反射地扭转身体,向身边的护士伸出右手,但对方却抱歉地摇摇头:「这边昨天已经抽过了,请给我左手。」

  我踌躇着:「可是……」

  「没关系,看过了,有很漂亮的纹身呢。」

  她似乎误解了我的犹豫,迅速地拉上我的袖子:「只要不过分影响健康,医生是不会干涉您的个人爱好的。」

  「是吗?」细小的针管没入手肘内隐约可见的血管中,我看向护士专注的脸,「这只手,还被谁看到过?」

  「诶?没,只有我昨天帮您拿衣服来的时候……对了林小姐你手上纹的这些是什么啊?乱七八糟的完全看不懂呢。」

  「没什么,抽象派艺术。」我低头,从床边一侧的柜子上抓过手提包,在里面翻找起药瓶来。夹在上下臂之间的消毒棉球因为力道的松懈而滑落,掉在枕头的一侧。我看见针口向外渐渐涌出的绯红色血液,一瞬间,有把它误以为药水的感觉。

  「还不能这么快拿下来啦!」护士跑过来,慌慌张张的帮我重新将伤口塞上。「咦,您往手上涂了什么?」

  「只是红色颜料。」我无声地躺下,将整个身体藏在软绵绵的被子中。

  那天我是被大楼的巡逻警卫叫醒的。

  接近10点的时间,大楼的警卫例行走到我们事务所门口,和往常一样向房间内打了招呼,在没有得到回答后依程序走进公司内审查,然后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我,小梓,还有鸣砂。

  对,当时倒在地上的,是我们三人。

  警卫叫醒我的时候,我正在做梦。

  脑海里有谁在吵闹的声音。

  我想起了关于那次车祸的回忆。

  那时我明明应该是能够读写,思维清晰的十岁儿童了,可莫名其妙的,对这种人生中数一数二的大事,竟然无法完全回想起来。

  我记得那是小学放学后,在学校门口看见母亲的爱车缓缓驶来。那是一架小小的,适合主妇用的两厢车。一关上门,车内就弥漫着母亲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还有熟悉的,路边小吃摊的味道。

  「饿了吗?」从她手里接过装着食物的纸袋,用竹签穿刺的橙红色烤肉,上面还粘满了亮晶晶的油脂和黑色的胡椒粒。对于每天放学时都会出现的零食,我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就抓住其中的一块直塞进嘴里。

  肉烤得并不是十分完美,在咬动的时候有些许粘牙的感觉。粘在切面上的不快感,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所以,基本上,我很讨厌烤肉一类的食物。

  我向往常一样,在母亲构筑的安稳气息里吃着东西。直到突然倾斜晃动,我抬起头,眼前的车窗外一块巨大的黑色物体朝我直压而来,我甚至无法理解那是何物,就被完全的痛觉侵袭了身体。

  我的手被绞碎了。

  黑色的物体卷向了我的左手,神经,血管,还有肉和骨头都在一瞬间从肢体上被扯离,粉碎。大量的痛觉信息朝着脑部涌入,导致我一时无法处理,直接当机——昏了过去。

  我记得快醒来时,耳边也是这种杂乱的吵闹声。

  「小姐,您醒醒!快醒醒!」

  杂音终于突破了可以忍受的界限,我奋力动了动眼皮,首先看见的,是公司熟悉的,用红棕色木头堆砌的墙角线。在下来,是廉价的黑色皮鞋,制服裤角——办公大楼的保安。

  「您没事吧!」他慌慌张张,头发全部都被冷汗浸湿,甚至从发梢滴下亮晶晶的水珠。

  「怎么了?」我觉得大脑内有东西咣咣乱响,勉强撑起身子,「鸣砂姐?!小梓?!」

  小梓倒在我身旁边一侧的墙脚,离地半人高的地方有数圈血红色的纹印,从不规则圆形的下方,伸出长长的蜘蛛脚般的直线。

  我的目光在那几只单边的蜘蛛上久久停留不去。如果像学姐所说,连图案都包含着某种意义的话,那么这些蜘蛛,一定是在向我们倾诉着无尽的恐惧和混乱。

  没错,那应该是小梓的血。

  而在另一边,同样鲜红吸引视线的血泊中央,不知何时回到公司的鸣砂和一把鲜红的大剪刀掉在了正中央,像把圆切成两半的希腊文字母φ。她的一只手紧抓着电话的听筒,长长呈螺旋状的缆线延伸至桌面上,连着一台歪斜的电话。看上去她似乎想把电话从桌上扯下来,可是非常不巧的,最后这根救命稻草被固定在桌面的一个可粘型笔插卡住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维持生命的血液从腰间掩不住的的伤口中涌出,直到生命终结。

  我不需要再去摸鼻息确认,就可以感觉到她们的死亡。这种感觉比任何实证都来得可靠,我如此相信。

  年轻的警卫在旁边战战兢兢地紧盯我的行动,看到我慢慢坐起的模样,他似乎想扶我一把,但又不敢伸手。那怪异的态度,在后来我得到了解答。

  我头脑里的咣咣声逐渐散去,等身体靠在背后的门上终于稳住,木头凹凸的触感又让我想起一幕快被遗忘的画面。

  「拜托您,」我用喘气般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着话,「看一下,这房间,里面,从玻璃上,就好。」

  警卫鸡啄米地点着头,然后晃悠着,把头从进上方的玻璃窗边,只过了一秒,他就发出连死人都快吓醒的尖叫,大步后退,差点踩进鸣砂姐流出的血液里。

  我听见心底的最深处,自己在放声大笑,无法抑制的大笑。

  那天,事务所被红色的图案从上到下,从尾到头,利落地踩了个遍。

  护士收起抽血的医疗用具,和我的血液一起推出了房间。门外传来男人们的吵闹声,没过多久,冠华和两个我没见过的人大踏步走了进来。

  「我跟你们说,她现在还不行!」冠华扯住其中一人的手肘,难得不顾形象地大喊。

  「已经得到医生的许可了!谁来把这家伙拖出去!」

  「我要向法院起诉!喂!」

  等一下就算你是律师也不要随便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啊。

  我掩住又开始隐隐发痛的额头:「请你们安静一点,有什么事?」

  「打扰了,我是警察。」被冠华拖住的中年男子向我出示了证件,「林琳小姐对吧?医生说您还不能去接受询问,但案情紧急,所以特许我们跟你在这聊一下。不是正式询问,请不用担心。」

  冠华在后面跟着不依不饶:「这太胡来了!我说……」

  「没问题。」

  「……小琳?」

  「我说我没问题,冠华你出去吧。」

  冠华闭上了嘴,满脸都写上了「受伤」两个字。就算他清醒时显得比较成熟和稳重,在我看来,也只是掩盖孩子气的假象而已。我无奈地摇摇头:「在外面等着,有问题我会喊你。」

  「要用力大声喊啊。」他离开病房的门,留下中年警官和旁边的女警在我床边坐下。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中年警官在椅子上端正了姿势,「首先嘛……上次入院时匆匆忙忙的,能不能先把那天的经过再跟我们复述一次?」

  我点了点头,把那天早上向小梓宣布开除令,被恼羞成怒的她追打,到南户办公室门口发现异状,然后昏过去的过程尽数如实报告。

  因为承诺了不做记录,警官只是习惯性用指尖在手掌上划着什么:「你因为后脑遭到打击昏迷,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其余两名女职员死在旁边,其中一人是把你打昏的凶手。而公司的老总办公室内还是和开始时一样?」

  「嗯。叫醒我的人是来巡逻的保安,我当时头很疼,站不起来,所以拜托保安帮我看了房间内的情况,因为……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做梦或者被砸昏头。」

  「你确定最初看到的时候,你们公司的老板已经死了吗?」

  我摇头:「不知道,可是,那么多的血,我觉得……很害怕,大概,已经没救了吧?然后我就叫保安报警,叫救护车,还有联络我未婚夫……」

  「就是刚才那位?他很担心你呢。因为很害怕所以叫他过来?」

  「而且因为门打不开。」我低头,「南户办公室的钥匙,只有他和冠华两个人有。」

  警官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这个问题很重要,林小姐,你知道那间办公室的钥匙一共有几把?」

  「三把,我没弄错的话。」我努力搜索着脑海的资料,「南户有一把,冠华有一把,还有一把备用放在南户的银行保险箱。」

  「你确定?」

  「百分之九十九。」

  警官把身体更进一步的向我倾斜过来:「百分之一是?」

  「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多配了或者问他们拿了钥匙。」

  我看见警官的脸异常严肃地黑了下来,从衣袋里条件反射地拿出一包烟,然后突然醒悟这里是病房,又默不作声地收了回去。

  「怎么了?事情很严重吗?」我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

  「很麻烦,其中一把钥匙,在南户本人的衣袋里面。而你的未婚夫那天早上就去了法院办事,钥匙一直在他身上。银行的保险柜确认没有人去拿过存物。——如果不使用钥匙,那个房间的门无法从外面上锁,所以这算是不折不扣的密室。」

  我不禁将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密室杀人?!」

  「小姑娘电视看多了呢。」警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咧开嘴笑着,「现在的人哪,一听到『密室』两个字就往杀人方面想。其实这种情况多半是自杀啦,你们老板也是,初步判定是手腕动脉的伤口出血过多致死。」

  「可是,南户他为什么要自杀?没有任何理由。」

  「没有理由……吗?」他眨巴着眼睛,「林小姐,你清楚公司的财务状况吗?」

  我摇头:「不是非常清楚,听说前一阵子不太行,不过最近似乎要好转了。」

  「好不好很难说,据我们所查,南户挪用了公司大量的资金进行基金和股票投资,损失惨重。」

  什么?!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拍。挪用公司资金……?!

  「从哪知道的?」

  「你们公司的财务记录。」

  鸣砂负责的工作吗?她的确不会故意往南户头上栽什么罪名……不过……

  「您想起什么了,林小姐?」

  我认命的闭上眼睛:「好像有灵光一闪,不过,仔细想想却没什么用。倒是您,如果早就已经得出南户自杀的结论,为什么一开始要说得那么神秘?」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还没确定是自杀,以防万一。而且说到命案,我们比较头疼的是另外一个密室。」

  「另外一个?」

  「你们事务所的办公室。据说那天早上用电错峰调休,只有值班的你,南户先生和不知道假期变动的梓小姐在到办公室,而摄像机确认鸣砂小姐是几乎在你被梓小姐袭击的同时回到办公室对吧?」

  「嗯……如果没有发生意外的话,别的员工最早在下午才会到。」

  他又做了一次摸烟的动作:「你们大门口的防盗摄像机也证实了这一点。在你们之后最快到达的,就是那位把你叫醒的警卫了。」

  我感到浑身汗毛都树了起来。

  「南户先生已经在办公室里自杀,鸣砂小姐和梓小姐也被人杀死,唯一活下来的你,却宣称自己头部被打,全程昏迷。那么,到底是谁杀了那两个女人?」

  「您在怀疑我,对吗?」我用几乎是确定的语气,说出疑问句。

  「现在还没有定论。不过林小姐你的确是唯一的嫌疑人……可恶,要是你们公司内也有摄像头或者你没昏倒就容易多了。」

  中年警官在大叹了遗憾以后就没再认真地跟我聊些实际的内容。从他的口气听来,似乎只有把我作为嫌疑人才能让案件合理,但他本人则完全不认同这个事实。

  当然,我并不曾笨到把警察表现出来态度当真。也许他只是为了让我放松戒心,而特地装成这幅初看上去异常真实的样子。

  寒暄了几句客套话以后,他起身告辞,和一直跟在身边默不出声的部下走出了病房。当他的前脚刚离开,冠华就从门缝里急冲了进来。

  「阿琳,没事吧?他们问了什么?」

  「你冷静点。」我又开始感觉到头痛,「没什么,大叔人很好。就是讲了一下那天的详细情况。」

  「别被他骗了,在警察面前能不说就不说,而且……」

  「行,行,我知道你的职业病。」我拍了拍他的手臂,「医院不是警察局。」

  他没有再说什么,改成在我身边的凳子上,安静坐下。

  我转头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阵:「南户挪用资金的事,你知道?」

  「不,才听了一下说明……」

  「很严重吗?」

  他用指尖挠了挠下巴一侧:「不,也不是非常难搞,最近投资的行情略微有些回升,再加上业绩的收入,事务所应该能继续运营。」

  「既然擅长商业的你都这么说,那就是没问题了。」我把视线移回床正对面的空白墙壁,「那他为什么想自杀?」

  「说不清楚,人类是很复杂的。」

  「是吗?可是,我觉得南户不是那种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会选择自杀。」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他的表情。

  冠华眉间的肌肉难看地纠在一起:「你好象很了解他。」

  「毕竟也一起工作这么久了。」

  他吸了两次气,终于忍不住问我:「你,喜欢南户?」

  「不。」

  「可是你明明很在意他,比我还在意!」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冠华,你真像个小孩。」

  「什么?!」

  「我说你,明明外表是大人,内心还是个被你母亲宠坏的小孩,你比学姐还要没趣。」

  「你是说,」他握紧拳头,「我比那种没礼貌没文化的神棍女人还要差劲?」

  「没礼貌神棍先不说,学姐在奇怪方面的知识可是一般人的几倍。」

  冠华抿起了嘴,一言不发。

  我摇摇手:「好了,你让我很厌烦。走吧。」

  他应该生气了吧?我从眼角偷偷瞄着他的反应。冠华又几次开合了嘴,最后终于压抑住爆发的怒火,转身走出了房间。

  这个男人是不会善罢罢休的,我有这种感觉。

  三天后,我做过最后的身体检查,医院独自去警察局做完了纪录。出来时,看到那天那位询问的警官在门口的花坛边,抽着一根烟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还没有问过您贵姓?」我拍拍尘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姓刘。」警官体贴地掐灭了烟,「怎么?手续都完结了?」

  「嗯,毕竟我也不是第一次卷进这类事情。」

  「查资料的时候,发现林小姐的经历还真是多灾多难。」

  我点头:「对啊,求神拜佛也没有用,我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呢?……对了,还在怀疑我吗?」

  他摇头:「不,那两个女人的死因已经弄清楚了,很简单的事情。警察也不像电视剧说的那样无能。」

  「南户的呢?」

  「有几个疑点还在调查。说回来,医院,听说出了医疗事故,有个护士因为病毒感染没及时处理去世了。」

  「真不幸。」

  「她可是在死之前两天还负责照顾过你。」

  我看见一个小孩被母亲拖着从眼前走过,嘴里哭喊着要不知道什么名字的玩具:「这都要跟我扯上关系?」

  「没有,只是直觉,你就当这个大叔老糊涂了吧。那边有人来找你呢。」

  他对我抱歉地笑笑,转身走回警局内。

  那边有人?我转头,看见了最意想不到的人物。

  「哎呀哎呀,还是被发现了,」学姐带着两只猫从花坛的另一侧半蹲着蹭出来,「小琳,好久不见了。要不要陪我走走?」

  御柱.1

  「苒尔学姐?!」我吓得从花坛上跳起来。

  另一侧的女性挠了挠杂草一样的头发,从里面揪出几片树叶。「呜哇好脏这里的花丛没打理过啊?」

  「学姐你到底在做什么?」我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跟着她迷迷糊糊的态度瞬间松垮了下来。

  「只是来这边找你,结果看到你在跟那大叔说话,就条件反射的躲起来了。」她再次转头,看了一下身上哪里没有拍干净。

  我歪着头:「来找我?」

  「对,来给工作善后。毕竟这次的事件,我也应该负一点责任。」

  「学姐的责任?」

  黑猫阿奇猛地跳上我的肩头:「这家伙啦,明明发觉你们公司的精灵场不正常,还照样做了调律死了人,于是被老老大踢出来善后啦!」

  「这次的事件是学姐的失误造成的?!」

  学姐拉住我的手腕:「不,我的调律并没有失败,而是正确无误的激活了你们公司精灵的情绪,从过程上来说是正确达成了你的要求。」

  「嗯……」

  「可是,这家公司的『根源』就出问题了。」她说到一半,突然猛烈吸起空气中的味道,「啊,烤肉香!」

  看见她眼神亮闪闪地盯着路边的烤肉摊子,我无奈地取出了钱包:「好啦好啦,我买给你就是。」

  「小琳真是个超级大好人嗷呜!」学姐一口咬住三根竹签往外扯咬着,还不时丢一两块到阿奇和阿福的嘴中,「我最喜欢肉了!」

  顺带一说,她这次提着的烤肉串是上次的两倍,一般人食量的五倍。

  「不过,小琳你不喜欢吗?去我家的时候也是一口都没碰。」

  我扭过头,似乎这样就能避开那种扑鼻而来的肉和香料味:「很讨厌,讨厌得要死。」

  「为什么?」

  我抬起带着手套的左手:「学姐知道我小时候发生过车祸吗?」

  「知道,一年到头穿长袖,带手套的小琳,在大学也是很出名的人物。」

  「我是在吃着妈妈买给我的烤肉时,被车子撞过来的。你明白了吧?」

  「对不起。」学姐明白了我的意思,收回在我旁边挥舞的食物,在一边开始默默的大吃特吃,「对了,小琳家里没有可以照顾你的亲人?」

  「没有。我还没出生时爸爸就离婚走了,妈妈也在车祸没过多久之后去世,养大我的伯父一家在两年前被困在餐厅火灾现场活活烧死,剩下的亲戚也为了遗产问题跟我争得焦头烂额……我很倒霉吧?」

  学姐似乎终于把那堆5人份的烤肉吃得一乾二净,开始用随身的手帕抹着指尖:「怎么别人一辈子都遇不上的死人数量,你在这二十年间就见识得差不多了。」

  「是呢。」我苦笑着,「啊,走这边,我把车子停在美术馆的地下车库。」

  往大路的对面望去,是作为这个城市著名景点之一的市立美术馆。不知道由哪里的建筑师所设计,由大小和长短,连款式也完全不一样的柱子,并排撑起宛若水花般的屋顶。不单在艺术界受到相当的好评,连我这种没有审美细胞的人,都会觉得那是吸引目光,让人心情莫名舒畅起来的名作。

  可是学姐却没有如我一样,对那件作品表现出应有的感叹。相反,等我转过头去的时候,发现她直盯着美术馆,脸色发青:「我说小琳,你为什么偏偏要把车子停在那种地方?」

  「诶?因为今天来的时候,警察局的车位满了啊。想到那边也不远又很好看……」

  「不可抗力吗?不,不对……」她用一只手撑起额头,「那个,你去买部新车吧,旧的那台丢在里面别要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哈?」

  「不,这果然是不可能……真是会捡便宜啊那东西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算了死就死一次吧。」学姐碎碎念出一些完全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话,最后努力拍了拍两边的脸颊,「好,拼了!」

  「学姐,只是去拿个车子而已。」

  「这可不是拿个车子那么简单!你看着,等交通信号灯转绿的时候就要开始了!」

  我看了看交通灯,似乎没有做什么特别的记号。

  「好!这回就跟着老大热热闹闹的大动一场!」阿奇也在旁边,嚣张地露出了利牙。

  「你们在这等着。」学姐抓起阿奇的后颈,朝旁边的路边一丢。

  「痛痛痛痛痛为什么?!」

  学姐拖住了我的手腕:「留着以后用,别乱跑被抓去烤肉了。」

  嗯?等一下我们是去拿车马上就走……我正想喊时,对面的交通信号灯转成了绿色。

  「等一下学姐,你把猫丢那边真的没问题吗?」

  「如果能顺利开出来再过来接吧,他内里不是猫,没问题的。」跟着学姐踩过纯白色的斑马线,从一侧走向美术馆的地下停车场。今天似乎不是向公众开放的日子,经过玻璃制的正门时,看见铜雕的把手上挂着巨大的「本日休馆」牌子。

  学姐扭头看了一阵休息牌,在我能听到的范畴内小声叹了一口气。

  在我的印象中,地下车场总是带着相同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汽油,轮胎的工业臭味,劣质清香剂的恶香,还有坐垫吸收了汗味再夹带填充料的化学刺激一起,搅成让人内脏都要扭曲的异质感。虽然常被冠华取笑说鼻子敏感过度,但我还是尽可能的选择露天停车场——就算有时候要走上十万八千里的路。

  要这么说的话,今天我肯把车子开进这个美术馆,还真算是奇迹的一种。

  难道是因为没有气味,才让我放心的走进这个领域?想到这个问题,稍微注意吸了吸周围的空气,果然……

  「怎么了?」学姐直盯着我抽动的鼻尖。

  「不,只是觉得这个停车场完全没有臭味呢。」

  「要是有一点的话还比较有情调。」在距离目标还有三个车位的地方,她停下了脚步。

  我也立刻变得沉默不语。在我们前方,一辆长型的轿车缓缓退出停车位,然后打开车门。

  「学姐,那个是……」黑色的套装和在脑后束紧的发髻,毫无疑问是那天曾出现在事务所的调律师。可是,还没把这个消息告诉学姐,她已经在我身边利落的一百八十度转身,向后逃跑。

  我用力扯住她的后衣领:「学姐你在干啥啊?!」

  「太过分了呜……」从拼命挣扎跑动的小小身体上,传来了奇怪的装哭声。

  「那个,学姐?」

  「什么『神灵级』啊啊这根本就是御柱本人嘛太作弊了!这简直就跟采雪山草遇到轰龙一样过分嘛!」

  等一下这又是什么电玩的吐槽?学姐你已经玩到神志不清了吗?

  对面的女人用一只手压住车门,轻轻笑了笑:「一眼就认出我是御柱吗?看来破坏结界的人是你吧?」

  学姐回身,流着冷汗在我旁边卑恭地搓手:「对、对不起,这只是我的工作……」

  「委托人呢?你旁边这位?」

  学姐挠了挠后脑勺:「这是商业机密。」

  自称为御柱的女性歪着头想了一阵:「那么,我以御柱的权限要求你把现在的工作让渡给我。赔偿金由我方出,如何?」

  「我拒绝,」学姐用力摇着头,「我不属御柱管辖。而且要是放掉这个工作,老板会把我宰了的。」

  「也就是说,你决心和我对抗了?」

  「呜……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学姐往后退缩一步,又露出快要哭泣的表情。

  御柱紧紧盯着她的脸:「别装了,我很清楚,在一天内就把我的结界打得七零八落,你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我身边的人轻轻地发出一声:「切。」

  那瞬间,我四周的空气似乎一瞬间从粘粘稠稠的粉红色半融化雪糕变成了深紫色的冰块。

  御柱闭上了眼睛,下一秒,她从我眼前消失了。

  不,应该说她这个人还站在我们眼前,形体可以看见,声音也可以听见,但感觉在那里的,已经不是刚才那个活生生的女性。她的眼睛依然紧闭,只是缓缓的挪动嘴唇:「从现在起,我所诉求的一切都是谎言。」

  车门轰然关上,学姐一把将我扯住,滚向旁边的车辆之间。我听见头顶一阵轰隆乱响,和巨大的水泥块一起,灰色的细沙像瀑布水流一样冲到我身上。

  「现在我所诉说的,全部都是谎言。扭曲钢骨的栋梁和灰铁的外壳,生长,编结,以成天穹之盾。」

  学姐用巴别语如此念诵。我在逐渐散去的尘雾中猛烈咳嗽着,旁边的数架汽车早已不成形状,钢铁的外壳像被利刃切开再被巨大的虎口钳扭曲,然后全数成为了我们头顶伞骨状的支架。一块大约有2平方米的水泥碎块正斜架在其上方,露出扭断的钢筋,向伞的一侧以极缓慢的速度滑下去。

  如果没有这个临时形成的障壁,恐怕我和学姐刚才就会被这块水泥压成肉饼了吧?

  嘴巴里还残留着沙砾的口感,我从支架下爬出来。四周已经是一片狼藉,抬起头,可以看见一楼大厅装饰着五色水晶吊灯的天花板。当然,我的爱车也早在那一堆坍塌的水泥块下。

  「没关系,这只是伪言而已。」

  我被旁边传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学姐就站在我的身旁,但是,和刚才那个女人一样,她的存在感,也同样在我眼前,猛然消隐无踪。

  「那个,学姐?」我伸手去捏住她的脸颊。触感是真实的,但手传至大脑的信息被拒绝接受,在神经系统里反复翻转。

  「别确认了,会让自己失衡的。」学姐弹开了我的手指,「我刚把自己调整到与精灵同级的状态,在世界的认知系统中,已经不属于『人类』了。」

  我想我应该是满脸无法理解和发呆的表情吧。

  学姐从脸上取下眼镜,用一根手指努力抹着上面的灰:「停车场入口好像塌了,我们从上面走吧,慢慢给你解释。」

  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她又满意的补上一句:「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我身边,不会让她动你一根头发。」

  「那还真是多谢。」我朝她靠近一步,那一瞬间,脚底好像有种踩断了什么细线的感觉,在停车场的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玻璃块一样的东西碎裂了。

  苒尔学姐非常怨恨地瞪了我一眼,从喉咙里发出如歌般的起伏旋律:「被传颂而成为现实的神迹,开拓流亡者之陆,恒久的大河也将在诉者的低语下静止。」

  四周的废墟又发出钢铁扭曲的嘎嘎声,从停车场的边沿开始,地面迅速化成沼泽般的泥浆地面,将混凝土块和垃圾废弃物全数大口吞没,只有我们脚下和前方的地面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往通向一楼的楼梯直线延伸开去,如同在滔滔大河中分开水流而成的通路。

  「『御柱』这个词,全称是『巴别塔的御柱』,暨调律师的最高领导者,全世界共有七位。」学姐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沿着自己拓开的道路大踏步向前走出,「所有的一切,要从人类古代进行的一个大规模调律行动——『巴别塔计划』说起。」

  「偷听可是恶趣味,大姐。」学姐踢飞了滚到脚边的一块镜片,「喏,小琳你也看到了,调律可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可怕东西,制造出黄金时代也没什么出奇的。」

  可是怎么看这种大面积破坏魔法不是用来创造而是用来制造惨剧的吧,学姐你这么肆无忌惮地使用真的可以么?

  「那为什么后来会变成这副样子。」

  「因为在精灵的思考越来越复杂以后,有一种精灵开始不安分了。」她挥动手腕,又用看不见的气弹把柜台上的一个花瓶打得粉碎,「那种精灵的存依体,就叫做人类。」

  「叫做人类的这种精灵,不满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能量定律中随波逐流,所以他们决定对其他精灵说一个巨大的谎言。不,准确说是一个巨大的谎言计划。

  如果这个计划完全实现的话,人类就能成为精灵之上的主宰存在,用简单易懂的方法来说,就是成为神。怎样,听上去是不是很熟悉?」

  我恍然大悟:「巴别塔?!可以到达神之国的通天之塔?!」

  「没错,那个使用谎言的调律计划就叫做『Babel』。虽然现在文学解释为『动乱、分裂』之意,但在那个时候,却正表明了人类下定决心向自然界原有准则挑战的信心。」

  学姐又用手在空中轻划了一次:「铁石心脏的泥傀兵,无痛无觉之物,替换唯一之主的存在。」

  墙边摆着的两尊装饰铠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瞬间移到我们面前,地面上的玻璃碎块纷纷飞起,砸在铠甲表面发出砰砰乱响的声音。

  「等一下,她不是使用『镜』吗?学姐你刚才不是已经把所有的镜子破坏了吗?!」

  学姐轻叹了一口气:「镜子碎掉以后还是镜子啊。像『御柱』这种等级,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打烂镜子就能解决,只是让对方的媒介变多了而已。」

  「那你刚才……」

  「我想加上风压能不能吹散结果失败了嘛哈哈哈哈。」她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又一脚踢开挡下碎片顺便挡路的铠甲们,领着我走向美术馆内部,「巴别塔计划内的谎言共有七条,是经过多次逻辑论证,可行性研究后,毫无破绽的最终产物。不过,最终实现的只有第一条。」

  「是什么?」

  学姐在一幅画前面停下了脚步:「这个神话提过相关内容。」

  我环视四周,刚才学姐带我进入的小厅标题上,写着「东亚艺术展厅」几个字,用红色的木头搭起宛若日式鸟居回廊般的通路,配着不知名线香的味道让人产生一种踩在云雾棉花上的错觉。在满目的绯红之间点缀出各种色彩斑斓的艺术品。学姐所指的,正是其中之一,用毛笔和淡彩所绘,水墨画风格的图卷。

  「是日本神话哟。」

  我忍不住拧了一下眉头:「等一下,巴别塔可是那个埃及的……」

  「流传最广的是旧约神话。不过实际是哪里的神话没关系,就像诺亚方舟和大禹治水一样,人类神话情节的共同性在每个地方都存在着,只不过我们刚好顺便看到这张图了,我就用它来进行说明。」

  「噢。」

  「《古事记》记载,母神伊邪那美在生下火神迦具土之后死去,伊邪那岐到黄泉国去讨回妻子。」她看向画卷,眼里一直迷迷糊糊的光芒变得理智而清亮起来,「结果在死者的世界看到了妻子已经腐烂的样子,就慌慌张张地逃了回来,用大石头塞住了黄泉的入口——真是个没种的男人,不是么?」

  「我想这大概跟当时的民俗文化有关吧……学姐。」

  她也有些坦然地吐吐舌头:「总之呢,两个人在黄泉的入口隔着石头吵了最后一次架。伊邪那美说『你这样对我,我就在你的国土上每天杀个人』,然后伊邪那岐的回答是『那我就建造个产房,让每天有人诞生。』于是,人类的数量就越来越多。」

  有种莫名又好气又好笑的感觉:「他们就没考虑过后果?」

  「在现在看来是,但在遥远的古代,人类一边要跟严酷的自然搏斗,一边要努力生产供自己生活的资源,在那种艰苦的条件下,人数就是直接的力量。现在人满为患的世界,在那时就是天方夜谭的理想郷呢。

  而且,总数量的增多也会加速文明的发展。如果说能推动历史进展的伟人出现机率是十万分之一,当人类的总量增加了十倍,推动历史的人物数量也会变成十倍,去掉损耗,文明发展的速度会增加为五倍,如果人类更多的话……

  巴别塔也是如此,作为七条谎言的基础,第一条大概就是『人类的数量不会减少,只会越来越增多。』这样的内容吧?」

  学姐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张画上,一只手惯性般将占星册在衣袋里抽出放入:「第一谎言完美的被精灵们相信,但巴别塔计划也在那一刻失败。」

  「为什么?」

  「精灵的自然规则被打破,从那一刻起,人类就不再被精灵认定为同类,除去少量的漏网之鱼,大部分人失去了精灵的语言,所以,剩下的六条谎言再也没有办法实现了——这就是在调律师中流传的,巴别塔的真相。」

  「听起来还真是合情合理……」我不由得如此认同,「可是,之后的情况很糟吧?」

  「当然,不是说过了么,精灵力的总量是固定的。仅仅增加人类的数量而已,就占据了其它精灵应有的分量,让其余生物的数量急剧减少,生存条件变得更加严苛,不可否认,野生生物的种族灭绝,与该种生物的精灵数量不足也有关系。」

  「尽管如此,对于人来说,只实现了一条的巴别塔还是必须维持的存在。」

  我们身后不远处,低沉的女声响了起来。黑色西装的御柱站在深红走廊的尽头,仅隔着四五根柱子的距离,但不知道是不是层层鸟居的关系,一下子竟然无法判断里我们到底是近还是远。

  学姐握紧拳头:「也对,因为你就是塔之柱嘛,维持那个谎话的愚昧人类。」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反对巴别塔的调律师,所以野生型就是这么让人讨厌。」

  学姐重重地向前踏进一步:「所以我也讨厌所谓的调律师血统,碎舞风起!」

  她第二次诵读那个调律的名字,风与火的长鞭穿过红色的回廊,向着御柱直击而去。

  水晶馆,十三星剑

  「声言系的调律可是很容易解读的,没人教过你吗?」御柱后退一步,脚前的一块地板砖进行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转,换成了光滑透亮的镜面。同时,随着美术馆内整齐划一「喀哒喀哒」的机关声,三件艺术品的投影显现在她面前的空气当中。

  如水一样湛蓝的海豚的油画,持着剑的铜雕女神像,还有扭曲成奇怪形状的不知名树木盆景。三件作品影像以她的右手为中心,呈奇怪的角度迭加在一起,然后扭曲形状,溶解,变成实实在在的水幕。

  风和火焰撞在水制的屏障上,冒出大量散发出高热的水雾。在我心里暗暗想着可惜的时候,身边的学姐却消失了踪影。

  不,应该说是放出调律的那一刻,她自己就紧随着攻击的运动,用加强过的大腿肌肉推动身体,以顶级运动员的速度朝对手直冲而去。

  「到这个时候还保持着肉体强化么?不愧是野猴子的体力。」双手交错抱在胸前,御柱不慌不忙地眨了眨一边的眼睛,脚下再次翻开了三块镜面砖。那一瞬间,我们之间的距离急剧拉开,像恐怖灵异片描述的一样,明明只有一个展厅长度的走廊变成了无限长,连御柱本人,也变成远处几乎不可视见的一个小点。

  「切,无限回廊……」学姐迅速地落地,然后朝前甩出身上的大衣。不知道何时从走廊两侧冒出的数具青铜铠甲,朝着她丢出的黑色诱饵物毫不留情地挥下手中的利剑。

  喂喂,那可是真剑啊,美术馆里摆这种装饰品没问题吗?

  学姐回到我身边,也同时露出一幅不甘的表情:「呜,那可是我冬天唯一能穿的外衣啊……」

  「学姐。」

  「嗯?」

  「难道你一直就没洗过那件衣服?」

  「湿了怎么穿啊?所以我才买黑色的嘛。啊,冬天结束的时候会洗啦……」

  我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你好脏!」

  不过,我现在才注意到,今天的学姐,大衣下的装扮和以前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明明是怕冷怕得要死的人,可是今天仅仅穿着短裤和长袜球鞋,上身也不过在单层的毛衣上套了一件运动服外套而已。

  而且,更引人目光的是,她身上佩戴的行包。背上紧背着的小型背囊,左手腕上的腕袋,腰包,还有两侧大腿上并排的四个方形弹匣包一样的物体——没有发现她衣服穿少了,大概也是因为这些东西的缘故。

  「学姐,你的左手,流血了。」

  从我这边无法看到的手腕内侧,鲜红的液体随着手掌的侧边流过指尖,一点点滴落在地板上。溅开的图案,让我无意识联想起了那天办公室墙上的蜘蛛。

  「没事,小擦伤而已。」苒尔学姐抬起手,舔了一下指尖的红印,「说回来,还真是麻烦的东西。」

  我转头,御柱还是在一个走廊的距离后面,隔着几具活动的铠甲,不紧不慢地看着我们:「无限回廊的防御,以及不会被破坏的傀儡士兵,你有办法破解吗?」

  「所以我才说麻烦啊!这个水晶馆!」学姐用手指着前面光滑的漆柱,「所有物品都具有镜面,而且随时能将馆内的任何一个物品投影在任何位置,根本就是结界型调率师的作弊级武器嘛。」

  我恍然大悟:「麻烦的是指美术馆本身吗?」

  「知道的话就快点认输,还是说连调律器都没有形成,只懂得使用声言的你认为自己有胜算?」

  学姐摆了摆手:「因为自己是御柱,所以不可能输给一般人,何况是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无名小卒——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御柱笑了笑,不置可否。

  「可是,我这辈子第三讨厌的就是输掉。」

  学姐手中抓着那本用旧的星座手册,朝铠甲士兵站立的中央点抛出,在那五具铠甲同时产生反应后,再一次随着飞出物发起冲刺。手上的银光闪动,铠甲以锋利的切口被破成了碎片,散落下来。

  「没用的,马上就会……」

  「那这样呢?!」学姐将身体侧移到一旁,挥手砍向一旁的红柱,左手同时闪出一点一点的红光,霎那间,几根柱子从根部断开,冒着尘烟塌下。

  御柱呆滞,不,应该是石化了。有条不紊,从未出现过动摇的身形出现了明显的摇晃,甚至大大后退了一步:「你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学姐的左手拿着小型的投射用红光型电筒,而右手,持着一把细长,银色,双刃的细剑。

  不,准确说那只是剑型的物品。一侧的刃边上有着数不清的不规则锯齿,细而且如薄片般的剑身上也镂刻出无数的复杂图形,如果用来砍杀的话,应该在踫到什么的一瞬间就断成两截了吧?

  可是,在另一头的御柱,脸上露出了我无法相信的恐惧表情,向着那把我怎么看都不具威胁力的细剑大吼着:「十三星剑?!为什么凛音的调律器在你那?!」

  「谁知道呢?捡到的?」学姐歪斜了嘴角,脚面接住的星座手册随着抬脚的动作飞到半空,被一手抄回袋里。而手中的细剑变成了刚才的两倍宽,在她手上轻描淡写地挥动了数次,又有几座装饰用的柱门变成泥块塌下。「这样一来,无限回廊也不存在了。」

  御柱咬紧了嘴唇,鞋跟擦出火焰的同时向后大大退了一步。学姐手中的剑第三次改变了形状,但冲到她面前时,两条水蛇已经在周围的镜面空间中成型,张开口咬向对主人不利的攻击者。

  学姐再次被迫停下动作,挥剑将蛇头拍散:「喂喂这样好吗?你那对高跟鞋看起来很贵啊。」

  「能让我烧掉鞋跟应战的人,近年来你是第一个。」御柱身边的镜子又开始了翻动。

  「小琳,等下有点不舒服,你忍耐一下!」学姐回身朝我大喊着,同时手中变幻了第四把巨剑体积的存在。电筒光穿过剑上的花纹,在场馆的墙壁投下巨大的深红色剪影。

  这、这岂止是「有点不舒服」的程度?!

  鼻腔外的空气猛然朝着容载的肺部冲入,像在短时间挑战那个气囊极限般将胸腔撑至破裂的边沿。我连呼喊声都无法发出,覆在皮肤上的空气也宛如突然有了重量,压住我的手脚和躯体,将整个人按倒在地。

  看那边,学姐和御柱也几乎受到了相同的冲击,可是跟我这个完全没受过训练的普通人不同,两人都只是稍微弯了一下腰,又挺起在空中擦出剧烈的视线火花。

  「磕!」御柱从咬紧的牙缝里吐出细微的语句,「华凝,散放,清波之倒影。」

  学姐的剑尖擦上了她的身体。

  可是,在那之前,御柱的身影就已经变成影子一样的平面,当剑和那个平面相碰的时候,就像手指踫到水面那样,在直立的空气中产生了波纹状的涟漪扭曲,淡去……

  学姐收回左手接住挥空的剑身,轻轻吐了一口气。空气中的重压也慢慢减轻了力量。我躯体内那个撑大的气囊开始向外缓慢排出积存的二氧化碳。被猛烈灌着吸气的窒息感席卷了我的喉咙,连带反映从胃液里喷出恶心的感觉。苦痛让我几乎一边在地上抽搐挣扎,一边从眼睛里无法抑止地流出泪水。

  「抱歉小琳,做到这地步都被她逃走。」学姐同样压住干呕的喉咙,摇摇晃晃向我走来,「你还好吧?」

  「学、学姐你做了什么?」我盯着地上那一滩明显是自己呕吐物的粘稠液体,略微发出的酸臭味让我有莫名的耻辱感。

  学姐又干呕了一次:「我分层改变了空气的密度。」

  「啊?」

  「改变光线的传播路径,在密度不同的层面上光会发生折射。」她从腰包里掏出NDS,拉出耳机线插进一侧的耳朵里,「不过,机会也只有这一次了。」

  我提起的心脏放了下来:「不会再用这招?」

  「之后她会加入关于空气密度的修正程序吧。嗯,果然。」

  或许是我的错觉,那时学姐的嘴角冒出了满足的笑意。

  她拉过NDS的话筒,低语了几句什么。向我伸出了手:「继续吧,不把她彻底干掉我们没办法离开水晶馆。」

  我再一次被无法置信的巨大力道拖了起来。握住学姐的手时,踫到在掌心冰凉的物体:「这个是?」

  「老大的十三星剑,在握柄部分有巨大化的调律纹,用手电筒光照过去就行。」她将另一边手指上挂着的手电筒晃了晃。

  我看着她手掌中宛若树叶的银色铁片,如果不是看过刚才握剑的姿态,我只会将它当成一片精致的书签……书?那本星座手册?!

  脸上的肌肉绷紧起来:「学姐,凛音小姐是什么人?」

  「绘纹系前任御柱,啊,不,说不定还算现任,没听说过绘纹系有新任御柱的消息呢。」

  她在已经不复原状的房间里绕了一圈,推开一侧的工作人员用通道出入口:「她本体在三楼中央馆,我们从这边过去。」

  等一下你又从哪得到的这种情报?

  苒尔学姐挥手砍断楼梯扶手上一个石雕,踏着梯级走向二楼的平台。在楼梯的拐角处挂着一幅灰暗的油画,里面是点着蜡烛的深暗走廊,如果凝视不移开目光的话,甚至能感觉到烛光的摇晃和墙角的黑暗处透来的阵阵寒气。

  我抱着被好奇心杀死的觉悟用指尖戳动覆盖着保护膜的图画表面,幸好那真的只是一张画而非异空间入口:「学姐,这张画看起来也很不妙啊?」

  「当然不妙,不过现在对我们来说没有威胁就是了。」

  她无视那幅诡异的油画,继续一边看掉扶手上的装饰一边上行。等走到二楼的平台,她却迟疑的停下了脚步:「奇怪……?」

  「怎么了?」

  「定位显示我们一直在一楼没有移动过呢。」学姐推了推一边的耳机,拉近话筒说了两句,「嗯……」

  我看了看周围空白的墙壁:「没有移动?」

  「你自己推开旁边这道门看看就知道了。」

  我半信半疑的用双臂推动那扇沉重的防火门,只向外看了一眼就乖乖缩回头。不用再多解释就已经明白,在门外的景色,毫无疑问是一楼那个被破坏殆尽的东方展厅。

  可是,我们的确已经往上走了一层,这点无需质疑。

  「又是回廊?看来她除了水晶馆以外,连回廊的运用也非常熟练嘛。」学姐伸手摸了摸石像光滑的切面,「可是明明已经把镇兽切掉了……难道还有什么关键吗?」

  她抛下我自言自语地向楼上走去。在转过转角身影消失的一瞬间,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下方的声音——学姐正沿着楼梯一步步踱上来——就像从地下室方向走来的一般。

  真是恐怖小说常见的桥段。

  但苒儿学姐完全没有半点动摇,对于她来说,这只不过是常见调律行为的一部分而已。她从我身边机械般的走过,嘴里念念叨叨着「莫比乌斯之环」「翻转点」等一类看上去非常高深的词语。

  「学姐。」我叫住了正在思考的她。

  「什么事?」声音又从上方移到了下面,她继续从地下室的方向冒出半个头来。

  「如果这个楼梯没法走上去,换一条路不行吗?看起来也没阻止我们从这里离开啊?」

  她小跑到我身边摇摇头:「不行,要是撤退,就等于是我向她认输了。嗯?这根柱子……」

  她突然蹲下去,兴趣满满的看着扭成麻花型的石膏质楼梯栏杆柱,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沿着流水般柔和的凹槽曲线滑过:「原来如此,还真是容易被忽视的小地方。」

  「这根柱子怎么了?」

  学姐又一次在手掌中放出纤细的星剑:「这根柱子和旁边的一根,螺旋方向是相反的,正是造成这个无线回廊的连接关键点,所以,只要这样……」

  细剑从侧边没入了柱子之中,刺出,又穿透旁边另一根柱子。随着她轻松的摆动手腕,仅仅是装饰用的石膏柱就像玻璃被敲打一般「啪嚓」碎裂了。

  不,并不只是像玻璃。从滚到地面上的破片看来,两根柱子背朝我们的方向,大概有一半都是玻璃镜样的构造,只不过因为四周都是安全通道无趣的白色墙壁与天花板,才让我最初把那东西误认为全白的石膏制品。

  「啊,果然还有后续呢。」学姐不慌不忙的站起身,与此同时,像是大门开启一样的声音在楼道中央回响着。

  画钻出了画面。

  终末的沙海

  声音的源点是二楼转角处的平台。我转头,那幅闪烁着昏暗烛光的油画变成了一片黑暗。像污泥一般的颜料从画面上滚落,从下方的折角啪嗒啪嗒的滴落下来,缓缓的滴落在地面从水滴变成扁平的形状,莫名让人感到阵阵脊背发凉的状的恶心感。

  「恶趣味的老女人,特效扣五十分。」学姐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将两枚星剑巨大化,插在我们身前,「小琳,不要害怕,越动摇就越容易被她的调率所左右。」

  「可是,我跟学姐不一样!只是个普通人!」

  她奋力把手举过头顶,摸了摸我的头:「没关系,相信我。」

  黑色的污泥滚到了我们脚边,我眼睁睁看着那如同爬虫般蠕动的粘稠液体盖过了脚面:「但学姐你自己也说了,她是御柱,是最高的调律师;而学姐你只是个才作了几年的半调子新人啊!!」

  「没关系,这边同样也有御柱级的调律器。」学姐在我面前,继续摆出那一幅不紧不慢的态度。「就算只有一两年经验,我也是专业级。」

  「……」

  「要不,就只能用卑鄙的手段了哟。」她转为把手指点在我的额头,用敲在灵魂里的语言念诵着:「我是,绝对不会输的。」

  我感到身体向后剧烈的仰动,连一直发抖的手脚也自觉停了下来。在我面前的那一具不是人体,是比我们更加高级,更加可怕,不得不服从的生物。我在此深刻的感觉到了。

  那是被称为「精灵」、「灵」「神灵」一样的存在。

  学姐又拍了拍我的头:「这样就对了,不要离开我身边。」

  她转身,向面前的两把星剑扫出激光的红刃。淡青绿的防护壳展开在我们前方,同一时间,画框内的污泥像算准时间一样喷涌而出。淹过我的脚踝我的小腿,虽然知道剩下的部分会被学姐的防护壳挡开,但我还是不禁吓得闭上了眼睛。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一切已经改变了。

  我站在昏暗的,哥特式城堡的回旋楼梯上。四周是腐朽的木头和灰尘交错的味道,随手挥动就能遇到蛛丝般的触感。没有阳光照入的走廊上点着昏惑的油灯,摇晃着描绘出空气中粉末飞舞的形态。而灯光所不能及的黑暗之处,规律扩展收缩的黑影像怪物一样蠢蠢欲动。

  不,是真的有什么东西,正存在于那可怕的黑暗之中。叮嘱我的呼吸起伏,寻求着我的意志松懈的那一瞬,过来咬住我的喉咙,掐断我的生命。

  我不禁缩起身子,不自觉地往学姐背后靠了靠。学姐转过头,眼神里带着淡淡惊异:「果然,小琳的触觉很灵敏呢。」

  「触觉?」

  「通俗点说就是灵感……吧。」学姐抓了抓下巴,「你第一天到我家来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楼下那位老人的灵魂,我不依靠眼镜也看不到。」

  我的胃紧抽起来:「学姐你?!」

  「嗯啊,五官都很灵敏的人类很少见,我的长处是听觉,视觉是靠老大做给我的眼镜补足的。——能看得那么清楚,小琳说不定调律师的资质还不错呢。」

  学姐开心地笑着,眼睛里露出异常兴奋满足的神采。

  「不,我没这个天分。」我紧抓住她的外套,努力从那种东西探视的目光中逃脱。

  学姐沿着木头楼梯往走廊上走了一步:「小琳你看恐怖电影吗?」

  「偶尔。」

  「那种东西我绝对不看,因为我会害怕。」学姐大踏步向楼上走去,「害怕产生想象,想象又在身临其境的时候制造恐惧。对于需要调律他人的我来说,这种想象是不必要的,否则就会遇到麻烦……这里不是灵异场所,我们只不过是在美术馆二楼的『恐怖艺术展厅』而已。」

  我拼命跟上她前行的脚步:「恐怖艺术?这算什么东西?」

  「把世界上所有小说,图画,电影电视中展示恐怖氛围的手法集中在一起——简单说就是个『鬼屋』吧。」

  在美术馆建这种东西真是恶趣味。

  学姐像听到了我的心声,咂了咂嘴唇:「可是,为了这个展厅而来的游客占了客源的百分之六十四左右,是馆里的主要经济收入源——我也搞不懂现代人的品位。」

  等一下学姐你连别人的营业情报都一清二楚?

  但御柱并没有给我太多怀疑的时间。墙角的一团黑影快速涌动了起来,从黑泥变成一人高的形状,再慢慢形成弓背的躯体,伸出头部和四肢,扭结成不成比例的人体,裂开的嘴里发出腐烂的气息,布满血丝的眼球在眼窝里疯狂的飞转,然后锁定我在的方向。

  「美式恐怖的惯例模式,以恐怖的生化怪物,严峻的生存危机来挑动人类的恐惧感。画面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偏重暴力血腥,飞溅的器官和血块是其重点。故事的背后往往有巨大背景企业或宗教组织从中作梗。」学姐一边解释着,一边拿出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一把机枪,轻轻松松在怪物身上开出了一连串的洞口。她「啧」了一声,枪又改变了形态,这一次怪物的头颅直接被子弹炸飞了半个头盖骨,飞溅的牙齿和血块朝我直射而来,我吓得尖叫一声,缩在了学姐身后。

  「学、学姐!!那把枪是怎么回事!」

  「街机『死亡之船7』美版,主角的默认初始武器散弹枪。」

  「我知道那是枪!你从哪拿来的!」

  学姐向我摊开另一边的手掌,三把星剑和投射手电筒都握在掌心,而右手继续持枪扫射,将剩下的几具僵尸轰成碎块。其中一具从腰部以上全部消失干净,而创面的缺口正对着我们二人面前,从红白的脂肪中不停爬出白色的蠕虫,扭动像在人的神经线上跳舞。

  「双方都是想象力的投射物,在这就要看哪方的幻想更强大了!」

  学姐手中的枪又变成了十字形银剑,在脚边的蛆虫冒出触手肉芽前刺入它们饱满的液囊:「小琳,拜托你去把墙边除第一,第三,第五,第七,第十一十三个以外的油灯灭掉,熄灭的时候将数字念出来。」

  「诶?」

  「灭掉就能停止这一切了,我必须分心对付这些东西,快点!」

  她的命令声敲动了我的神经,接近的三个外星人状的怪物又被无差别炸成了碎片,当然飞溅出来的还是和僵尸一样的细胞组织。我听见学姐嘴里小声念着「年纪大了没创意」,大踏步跟在我的身边,继续散发着弹壳落地的乒乓声对美术馆内的布置做着毫不珍惜的破坏。

  我在呛得人连连喷嚏的硝烟中将手伸向油灯的开关,大声喊出:「第二个!」

  「很好,继续!」耳边除了学姐的鼓励还有奇怪的机械轰鸣和金属摩擦声。用眼角余光略微瞟了一眼,学姐和一个头上罩着纸袋的粗壮中年男子各持一把运转中的巨大电锯,在互相挥动交接时砍出刺目的烟花。

  在我熄灭第六盏油灯时,电锯男抓着武器的手臂已经从我左侧的地板滑了出去,还伴随着燃烧汽油弹的声音。要是每部恐怖片的主角都能如此无敌热热闹闹地大开杀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许就根本没有什么可怕之说吧?

  我放松心情走到第八盏灯之时,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已经变成一片寂静。在两盏油灯间挂着和平常无异的油画,只是那上面东方风味长长黑发的女性,莫名吸引住了我的眼光。

  那女人突然垂下头,头发从额前盖住了面孔,在画的平面上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腕,配着长长的指甲伸向我的脸。我还没来得及尖叫,背后就传来「卡嚓」的快门声和强烈的闪光。

  学姐这次使用的武器是一台老式的外置闪光灯式胶片相机。

  「嘛,日式恐怖嘛,一般就是古老的民俗传说,加上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和怎么沟通都无法理解的怨灵。而且无实体也无法物理攻击……嗯,是挺难对付的对手。」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我前后飞快地拍了几张照片,又拿出不知道画着什么的符样,往四周胡乱撒去,「对付这种东西,遵守规则也用邪气的东西处理吧。」

  我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躲避形貌恐怖的恶灵们,一边继续靠着学姐的掩护沿着走廊向前行走。在另一个长发女人前面,学姐突然拉住我的衣服:「往右两步,再往后一步,接着朝前走越过,它就不会管你。」

  我照着她的话走过了几步:「这是所谓的方步吗?」

  「不,只是我随便定的规则。」学姐大摇大摆地从幽灵正中央踏了过来,「在以『恐惧心』为准则的这个空间里,决定他们行动规则的就是你的想象——我想试试这个推测。」

  「学姐你在拿我冒险?!」

  「啊,别害怕哦,你害怕的话它又会过来了!」

  虽然听到了学姐的提醒,但我还是忍不住退缩了一下。像给幽灵发出猎物的信息,它一下子转过了身体,直勾勾地盯着我。

  「没关系!退到这条线以后就没事了。啊,不过恐怖电影的惯例是主角发现有一厘米的鞋子还在线外……」

  「苒尔学姐!」终于明白她的目的只是耍弄我,我忍不住发出抗议的低吼声。学姐偷偷笑着,转身扣上了最后一个油灯的盖子:「十二,抹去背德之名!」

  展厅的维护用照明灯轰然打亮,空荡荡而且明亮的房间内,刻意置上的恐怖雕像和图画反而显得异常幼稚可笑。

  「可惜,没机会跟你讲解欧洲式恐怖文化,一般来说是以宗教为题材……」

  「我知道。」我不客气打断学姐的讲述,「走廊上的十三盏灯,是宗教中不祥的数字对吧?学姐熄掉的油灯是什么意思?」

  学姐没有停留,径直朝着一侧的楼梯走去:「我把『不祥』的十三,改成了质数列。」

  「质数列?」我想起这好像是以前课堂上曾经提过的概念。

  「不由任何数字组合,仅由其自身唯一构成的数字。在意向上是『唯一解』或『真理』『混沌无序者』——灵异幻想的天敌。」

  学姐不客气地推开三楼大门:「我这样轻松破解你的十三灵异堂,没想到吧?」

  「那不是『十三灵异堂』,那叫『死者们的晚宴』。」零零落落的掌声被哗哗的水流声飞快的掩盖过去。御柱所在的三楼主厅,毫无疑问地展示了符合「水晶馆」这个名字的气势。当然,这里面并没有任何一块水晶,但地板上遍布的玻璃镜面映出了展馆各个区域的景象,从天花板四周的边沿冲出十几道水流落在凹陷的水池里,又沿着地面的凹槽勾勒出幻彩的图腾。

  那座大厅,被笼罩在透明迷幻的水晶中央,而踏进其中的我被迷惑着,甚至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

  「你就是你自己,不用太在意。」学姐不客气地扯住我的肩头,把我往身后用力一甩,「喂,能不能把这家伙丢出战局,我想跟你认真地打一场啊。」

  御柱瞟了我一眼,随即从地下喷出圆形的喷泉,将我围在中央:「可以。不过,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执着保护这个……人?或者问你为什么一开始会接下这个工作,在明知道对手是御柱的情况下?」

  「我说了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御柱的作品。」学姐歪头整理着塞在头侧的耳机,「说理由的话……三个?」

  「继续。」

  「第一,我欠这家伙一饭之恩,那时候答应帮她一次忙;第二,我说过讨厌东西被人抢走,不管是工作还是人;第三,我讨厌你们这些御柱……大概没有了。」

  御柱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就这些……难道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吗?」就算在背后无法辨识,我也能感觉出学姐愉快的笑意。

  「那就绝不容许你这种什么都不了解的野生型随便胡来!」御柱仅用脚尖轻轻敲了敲地面,还没看清大厅里投射了什么影像,清纯的水流就全部变成了绯红燃烧的墙壁,朝着学姐直击而来。

  学姐手上再次出现了十三星剑其中的两把,轻松将火焰切裂,然后向前踏出一步:「于西方布洒恩惠的第四精灵……」

  「我说过声言系非常容易被破解。」御柱再次更换了大厅内的光芒走道,这次地面裂开了巨大的隙缝,从内部喷出通红的岩浆,被学姐斩断。

  攻击,破坏;再攻击,再崩毁……

  无数次的攻防在我面前上演着,我眼前已经不是那个水晶般的大厅,而是火山,海啸,地震……甚至世界毁灭。

  而一次次重演的结果,不只御柱,连我都理解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学姐……你该不会只知道用星剑破坏调律吧?」

  学姐退到我面前,从嘴里轻轻传出不均匀的呼吸声:「当然……星剑本来就很难用……我也只能做到破坏而无法构建太复杂……」

  「所以用这种半吊子的水平来向我的领域挑战?」御柱也不禁抿嘴轻笑。

  学姐握紧了手中的剑:「我原本觉得砍你一剑就足够了。」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御柱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我眼前的世界又再次被改写——从破坏成废墟的水泥块中,如快进镜头一般长出藤蔓和枝叶,泥土覆盖了建筑,不知道从何处涌出的水淹没我的脚跟,而学姐已经一跃而起,躲过枝条们疯狂的缠绕。

  闪避一根,砍断两根,使用火焰烧灼再被水流扑灭。她对上了不断生长变化的植物,逐渐露出手忙脚乱的惫态。

  「学姐!注意脚下!」我刚刚喊出声音,学姐已经被一根细小得几乎无法注意的藤蔓缠住了脚腕,摔倒的瞬间,无数枝条蔓延上了她的手腕,将挥动星剑的手牢牢捆住。

  御柱轻松绕过障碍跳了过来,盯着在地上拼命挣扎的学姐:「你输了,野生型。」

  发出痛苦吼叫声的学姐突然安静了下来,平静地响应御柱的目光,最后终于噗一声喷出笑意:「啊哈哈,我输了?哈哈哈……你还真是迟钝……我不行了对不起我错了……」

  「你在笑什么?!」

  「我输了?不,您弄错了,输的人是您,御柱大人——而且,早在我们开始这场战斗之前。」

  两根粗壮的树枝迅速绞上她的脖子:「别开玩笑,难道你要尝试一下生命机能暂停的滋味?」

  学姐欠揍地眨眨眼睛:「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别嚣张,这只是伪言,我当然敢杀了你。」御柱再次挥了一下手,却突然像冻结了一般,凝固成只有嘴唇能动的石像:「为什么……调律停止了?!」

  「所以你早就输了啊,御柱大人。」学姐像拂掉烦人的发丝般轻松扯下身上的藤蔓,拍拍尘土站了起来,「唔,认真说的话,失败的根源是认定我是个野生型,没有自己的调律器吧?」

  御柱大步后退摆出警戒的姿势:「你的……调律器?」

  学姐将一只手伸进衣袋,从中抽出那台看见她把玩了无数次的NDS:「御柱大人,您知道现在的游戏机有无线网络功能吗?」

  「难道……你?!」

  苒尔学姐她有些自满地擦了擦鼻尖:「我刚才接通了自家的主机,再入侵了水晶馆的管理计算机——从成功的那一刻起,你的水晶馆就已经在我的掌握之下了——现代的结界型调律师们太过依赖计算器技术,这可是不好的趋势啊?」

  「不可能!我根本没有看到你进行过操作!!」那名女性最初傲慢而且冷静的态度完全消隐无踪,只剩下歇斯底里的挣扎。

  学姐摊了摊手:「我一直在通过话筒默念啊。不需要输入设备,直接用巴别语操作程序这种异质精灵,这就是我的调律器——黑白之语。」

  御柱忽然从嘴里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树林又再次活性化了起来:「不要以为没有计算机我就无法操作水晶馆!」

  「你能做到,但比起几十年前的调律师们,你的能力远远不足——何况,用声言来启动结界调律,『可是很容易破解』的哦?」学姐嘴角扭曲着,轻易让眼前的树枝化成了朽块。「为了表示向御柱大人的尊敬,我就以我最高的实力来回应吧。」

  她拉起左手的衣袖,向我们展示那个还在不断渗出血珠的伤口。那并不是被御柱的调律所伤,而是被一把微小的星剑刺破了皮肤,埋进血管之内。学姐轻松拔出了那把武器,舔了舔伤口:「呼,压抑力量果然不是件舒服的事。」

  「难、难道你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的……」

  「Bingo,那么,我正式开始了。」

  如果说御柱还剩下那么一点自信,也在那一时间完完全全的崩溃。

  学姐的嘴里高速念诵出不断无序排列的零和一两个数字,我当即理解那是什么:计算器最基础的语言,仅由零和一组成的二进制编码。

  由黑白两色纯粹而完美地构成文字,可以知道它的实质,却无法解读。

  失去水晶馆的御柱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编码在学姐手中的游戏机内自动转译成催动调律的文字、声音、图像,粉碎她的攻击,束缚她的退路,然后逐渐完成最终那个巨大调律。

  美术馆从她们头顶的天花板开始,腐蚀一般化为细得不能再细的沙漠,被分解成分子,原子……直到虚无。

  我们所在的空间,便成空无一物,所有「物品」都无法存在的白。当然,除了我和学姐还有御柱这三个人类。

  「你输了呀,御柱大人。」学姐伸了个懒腰,像吃饱的野兽般眯起眼睛,这样笑道。

  伪言世界.1

  「那个调律……你是『因子』?!」跌坐在地上的御柱发出嘶哑的吼声,「为什么凛音会任由你这种东西存在!」

  「我可不是『东西』啊,大姐……啊不,其实我也不是不是东西啦……不对……」学姐稍微陷入了语无伦次状态,「总之,你,有风度的宣布失败,然后乖乖的收回伪言吧。」

  「你!」

  「连水晶馆都没有了,你还能做什么嘛。」学姐后退一步,又变成了那个有些懦弱,迷糊的样子。御柱也在深深地呼吸以后,恢复了常态,从地上缓缓站起。

  「以上,我所述说的一切,全部都是谎言。」她熟悉地整理起头发和衣服,「我承认失败,不会再干涉这件事。」

  「以上,我所述说的一切,全部都是谎言。」学姐跟着说出了这句我听过数次的话。周围的景色像高速卷回的录像带,在眨眼之间变成了正常的,毫无损伤的美术馆。地板和四周的水流映出各个展厅的状况,在地下的停车场上,可以看见我的爱车闪着雪沙般纯白的光。

  学姐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本来就是这种设计啊……难怪这个美术馆能进入世界最美建筑设计的前五百名。」

  「入侵时查到的资料?」

  「对,抱歉我是个粗俗的野生型,平常不会注意这种新闻。」学姐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还挥了挥手,「剩下的我会好好享用,阿姨你就不要担心了。」

  我们先回到一楼捡回学姐完好的大衣,然后再看到毫无破损的地下停车场。我将钥匙插入车门时,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可能无法打开,然后学姐告诉我那并不是数十分钟前存在于此的Z4。

  但这样的想象并没有发生,我顺利打开了车门,学姐也从另一边坐进了副驾驶座,像要让自己清醒一般用力连续拍打了脸颊:「到你家去,别走错路了。」

  「哦……好。」抱着满腹的疑问,我默默踩下了油门,回到最初的绿化带边,学姐打开门,阿福和阿奇猛地蹿了进来,齐齐蹲在学姐的腿上:「喂,搞什么这么久,我都等到要掉毛了!」

  「对方是御柱。」学姐紧紧搂住黑猫的脖子,大口大口吸气,「我赢了哟,我打败御柱了。」

  两只猫同时呆愣了数秒,然后阿奇大叫了起来:「不是很好嘛!杀了她没有?!」

  这番话换来的是学姐一顿劈头盖脸的巴掌:「不要破坏我的形象,人家还在看呢!」

  「好痛!不要打!你真的没杀啊!出事我不管哦!」

  阿福则在一旁默默盯着学姐染满暗红色污迹的左手:「用星剑来压制了吗?」

  「嗯。」

  「为什么不带我去?因为我的能力比不上星剑吗?」

  「我说了,之后还需要你们帮忙。」学姐摸了摸阿福的头,嘴边染上了一点笑意,「小琳,左车道,不然等下转不了弯。」

  我点点头,说出闷在心里的话:「为什么要去我家?」

  「你忘记我来的本意了吗?」学姐又开始整理书本中夹带的调律器们,「为那个谋杀案收拾善后。现在可以提问,小琳同学请举手。」

  我抬了抬放在方向盘上的左手:「伪言是什么?」

  学姐抱着阿奇在座位上摇摇晃晃:「小琳也看到刚才的战斗了吧,所谓的调率,就是拥有把建筑破坏,把时间变换,让万物生长——如此可怕威力的东西。但是,在现实中,如此强大的调率是不被允许的。」

  「为什么?」

  「因为脱离了自然的规则。符合这个规则的调律我们称为伪言——对精灵们诉说的谎言。而一旦使用的话,必须让它合理化,于是要使用更多的谎言去弥补,最后让它变成世界的真实为止——俗话说一个谎言需要上千个谎话去掩盖。

  而巴别塔那个巨大的谎言,已经需要人类的七大御柱持续千百年去不停掩盖它的存在,如果这时候有不负责任的调律师再次使用伪言而没有好好掩盖的话,精灵有可能发现自然法则和调律结果间的误差,最终再追究到巴别塔的存在,所以除了御柱为修整巴别塔以外,其它调律师严禁使用伪言等级的调律。」

  我专注保持着与前方车辆的距离:「所以,你们之间的战斗是?」

  「那是事先就宣告无效的调律嘛。」阿奇抓了抓自己的耳朵,「使用两句话定义开始和结束,在这期间所进行的一切调率在结束后都会回归原状。」

  「简单比喻就是计算机的备份和一键还原。因为调律会收回,所以两人之间的胜负承认是神圣无法推翻的,就算对方是御柱也一样。」

  我将力气往前压在方向盘上:「照学姐的说法,使用伪言杀了人……会变成怎样?」

  「嗯,如果在没人管的情况下,正常不会死去的人死了,精灵们会产生混乱,」学姐歪着头想了想,「死亡产生错误,精灵们会怀疑是否应该消失的人没有消失,于是命运变换,引发连锁的死亡事故,最后甚至可能导致世界平衡崩坏。」

  「有人管的情况呢?」

  「被御柱和旗下的调率组织监测到,将破坏规则之人抹杀,并大量使用一般调率将错误掩盖,这基本就是几千年来御柱指挥的调律师们的工作。」

  「那,我们事务所发生的案件,不是调律造成的?」我期待着她的回答,甚至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还在熙熙攘攘的车流中。

  苒尔学姐挠了挠头皮:「那个不是,只是普通的谋杀和一些阴差阳错而已。」

  「可是学姐你说过这是你的错?」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能造成“杀人”这个严重后果的,只有伪言等级的调律可以做到。要是不想被御柱他们干掉,就必须收回伪言,不然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但虽然不能直接杀害人类,普通调律却能影响人类的精神,就是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人类平常看到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可能很容易就会萌生杀了他的念头,但是大部分人不会这么做,因为外在的制约,道德等等,束缚了我们的行为,本我和超我共同作用,最后构成了自我的存在。但是,调律可以将人类抑制冲动的理性轻松的抹消,那样,就算是没必要杀戮的人,也会选择最不理智最愚蠢的方法。」

  我瞬间想起那天小梓发红的双眼,一只手不自觉离开方向盘捂住嘴:「难道说,我们公司……」

  「你们公司有混乱而且恶意的精灵场,大概是某种调律造成的。它可以将人类的负面情绪和冲动扩大变成杀意。之前广告公司所做的设计是提升员工和客户的情绪,无意中也增长了这个调律的效果。正是发现了这点,刚才那位御柱才完全封锁了你们公司的调律……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而解开的话,从道理上说其实是我不对呢。」

  「喂,学姐你……」你可是刚刚才把那位没做错事的大姐打得丢盔弃甲啊。

  「所以还是由我来负责善后嘛。虽然调律也有问题,但首先,我们还是得把实际执行杀人这个行为的人解决掉,对不对?」她朝我眨眨眼睛,一瞬间表现的无辜让我很想对着那张脸直接拍下去。

  我们很快地转进了我家一侧的露天停车场。大楼的主人们多数还工作未归,水泥地上只孤零零地停放着几辆车,让我很容易发现一侧冠华漆黑而且方正的车体。

  他也在这里?学姐预料到这件事了吗?我只能确定,当发现他捧着大Ψ玫瑰花等在我家门前时,学姐连眉毛都没有跳动一下。

  「小琳,你怎么不等我去接……为什么她也在?」倒是冠华看见学姐时,明显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开门。」学姐无视了他的抗议,等我打开大门以后,率先带着阿奇与阿福大步走了进去。冠华还想说什么,被我用眼神制止,默默地跟进屋内。

  她先我一步拉开了冰箱门,先拧开一瓶矿泉水倒在浅碗里递给两只猫,然后将瓶口对准了自己的嘴,猛地大灌一气。

  冠华对她的行动又不满了起来:「喂,你!这可是别人家!」

  他的话被飞来的两罐红茶砸断。学姐一只手取下用牙齿咬紧的水瓶:「冠华先生对吧?我来通知您贵公司的凶杀案件调查结果。」

  「我可没有委托……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

  「稍微拜托了一下朋友跟踪你,不好意思。」学姐又喝了两口水,「我已经跟小琳说过了,这件事的起因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的失误,所以我要解决它。」

  冠华替我拉开了饮料罐:「那好,警方还没能搞清楚的东西,我倒想听听你的解释。」

  学姐抱着水瓶,以异常可爱又诡异的表情歪头笑了笑:「这是一个大胆而且冒险,但成功了后非常可怕的案件。」

  「首先,贵公司的老板,南户的死因是谋杀。至于动机,是公司经营方面的财务纠纷。因为你与财务主管合谋挪用公司的资金,在公司的情况得到好转将要事发前,你与财务主管两人合力策划了这个谋杀计划。你进行所有准备,而鸣砂动手杀死了南户。」

  我耳里的声音像是响在了遥远的彼方。学姐所提到的名字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尽管如此,我却发觉自己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甚至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照理说我该为我的未婚夫辩护,但我的意识却离开了我的身体,站在我的背后,冷静而且沉默地盯视着他。

  冠华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不要仗着人死了就可以胡说!那天早上南户死的时候我不在公司,鸣砂也是在小琳被袭击后才到达,那时南户已经死了!」

  「不,那时他没有死。」学姐认真地摇摇头。

  「我查过纪录,警察判断南户先生死于十点以前的理由有三个:1.尸体的状况;2.胃里消化物的残留;3.在十点半时小琳观看到的房间的状况。」

  「没错!所以……!!」

  学姐又从冰箱里砸了一罐饮料到我们身边。黑猫阿奇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幸好正在气头上的冠华并没注意到这不属于猫的声音。

  「关于消化物,有证据证明早上六点半时,南户先生在贵公司楼下的餐厅里购买了饮料和面包,在他的胃里发现了消化了三小时的早餐,和他早上购买的一致。」学姐无视冠华就要跳起来的姿态,「但是有一个被忽视的事实,你早上七点十五分左右离开公司时,曾去购买了相同的早餐,并将它带回公司。」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猜测,你知道南户吃早餐的习惯,于是在六点半的时候等候在公司,向南户宣称你肚子饿了而要走了他的早餐,并且在四十五分钟后买了相同的食物补偿他——也就是说,你们两人在公司内交换了用餐的时间。」

  「这只是你的妄想!那么血又是怎么一回事?!」

  学姐看了看蹲在身边的两只猫,从口袋里拿出随身的猫粮,往喝光水的碗里倒了一些:「你头天预先取得并保存了南户先生的血液……比如说雇请人伪装献血车停在路边,然后再带南户过去,怂恿他献血。这种事情以你的财力能轻松做到吧?嘛~反正我也装成普通市民向警察举报,搜出那架伪装的献血车估计不用太多时闲。」

  「你们预定的计划如下:那天早上七点十五左右,你用加了安眠药的早餐让南户先生睡着,并在手腕下放上被戳破的血袋,再用冰块堵住漏口,等过一阵子血液自然会渗漏出来。然后鸣砂在十点以后到达公司,先叫小琳去找南户从门口发现案情,并支使小琳出去找你,先抓着南户的手,用刀真正割破他的手腕,收走血袋,将空调开成高暖气并离开,更换相同款式的衣服。等你回来后呼叫救护车和警察,将钥匙交还给你,开门放走暖气。至此,冒险而且大胆的不在场证明和密室杀人完成。」

  冠华在听取的过程中逐渐将手中的罐子捏成了不成形状的垃圾,这时却又从旁边拉开学姐甩来的第二罐,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很有趣的故事。可是这位推理小说看太多的小姐,我要提醒您,你说的这位凶手已经死了,又有谁能杀了鸣砂呢?」

  苒尔学姐赞同般地点点头:「对,这正是这个谋杀计划中,最大的意外。」

  「意外,你说这是意外?」

  「嗯,当鸣砂到达公司时,正好看见另一个案件的现场,就是梓小姐袭击了小琳。当时梓抓着凶器,而小琳昏倒在了南户的办公室门前。我想,她大概根本没有预料到,不知道调休计划的梓会出现在事务所吧?

  「对急于实行谋杀计划的鸣砂来说,眼前的这个人无疑是个障碍。于是她想到了一个狠毒的计谋,就是杀死梓小姐,并且将责任赖在昏迷不醒的小琳身上。」

  我抓紧了沙发的边角:「鸣砂她……」

  「这不奇怪,」学姐指着我身边的冠华,「她已经和这男人变成了利益共同体,说不定还有杀死了南户以后结婚共同分享公司的协议。你这个未婚妻也是她的障碍啊。」

  冠华又吼了起来:「你别再血口喷人!我对小琳是认真的,鸣砂她喜欢的人是南户!」

  「我再说一次,嵼棙塿拐慜垽忣惀种嬻択丅你榓柭嵒场啜帒嬥挪梡帠审憗廇惉椆阶瀶铣忋揑蚂蚱丆就算你喜欢小琳也无法实现。」学姐从身上散发出与御柱对决时的压力,冠华不禁有缩回了沙发上。「当时梓正处于以为自己杀了人的混乱状态,鸣砂借机会冲上去抓住她,并将她的头猛撞向一边的墙壁,将梓小姐杀死。随后她立刻用钥匙打开办公室门,进去执行了预定的杀人过程,出来,锁门并打算给你打电话询问应变办法。」

  我想起那个血泊和被拉到一半的电话听筒,突然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学姐,该不会那时鸣砂已经……」

  「她在杀死梓的时候,已经被反抗的对方将随手抓来的剪刀刺进了她的后腰。但是在紧张的精神状态下,她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等锁上门放松,摸向背后稍微有些感觉不对的地方时,剪刀被她碰了下来,造成了可怕的大出血状况。这时鸣砂才疯狂的爬向电话想求救,却因为被卡住的听筒,只能趴在地板上绝望地被恐惧吞噬死去。关于鸣砂和梓两人的死因,这样解释你觉得如何?」

  「我还能反驳什么?」冠华歪斜嘴冷笑着,「不过小琳她也看到了,我回到公司就直接开了门,钥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我不知道怎么响应他的话,只能机械般地点了点头。

  「因为你用来开门的根本不是你自己的那把钥匙啊。」学姐一脸「这还用问」的表情,「为了避免无法交接钥匙的意外,在南户睡着以后,你偷走了他的钥匙并锁门离开。回来之后你借第一个接近南户尸体的机会,把钥匙放回他的衣袋内,然后离开房间——这时候没有必要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你身上一把钥匙都没有了。接下来警察到来前有很多的机会,你可以从鸣砂的尸体上收回自己的钥匙。」

  「以上,关于南户律师事务所发生的案件,全部讲解完毕。」苒尔学姐打了个响指,一付心满意足的模样。我转头看着冠华,等待他的下一步回应。

  冠华捏扁了第二个饮料罐,然后从衣袋里抽出香烟,点燃了直接用铝悖三角形的缺口作为承接烟灰缸的载体,默默地往里面敲着发红的火星。

  自从认识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在我面前抽烟。

  屋子里飘散着白烟夹带难闻的气味渐渐扩散在空气中。学姐那边倒一点也不慌张,抓着两个饮料罐玩着抛接的杂耍游戏,脚下的阿奇用后脚支起身子,不停地挥舞起肉垫手爪,想抓住在学姐两手间不停飞来跳去的可乐罐。阿福虽然矜持地保持了端坐的姿态,但目光也不禁随着那两块红色上下左右移动。

  冠华终于掐灭了手中的香烟,把手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了垃圾桶:「就当您说的全部是真的好了,这种没有根据的推测,在法律上是不具效力的。」

  「我也没想过靠推测就能把您绳之与法。」学姐抓了抓耳朵,「不过那架可能存在的伪装献血车,您的早餐购买纪录,南户先生钥匙上全消的指纹,或者鸣砂留在南户办公室内她自己的血迹,您觉得如何?」

  「也不会怎样。」我这时才看清冠华又从公文包里掏出的物品,是一把小口径黑色的手枪,漆黑的枪口正对准学姐所站的方向。

  「住……!」制止的话还没喊出口,在我的面前发出了两声足以震裂墙壁的爆鸣。并不是料想中的枪声,学姐在冠华勾动手指之前抛出了两罐可乐,第一罐击中他持枪的手腕,第二罐擦着他的耳际,陷进水泥墙壁接近5厘米深。

  冠华的枪落在地上,转着圈滑进了一旁的储物柜底。而他看着压成饼状往外喷着咖啡色碳酸液体的铝罐,从沙发跌落到地上:「你……你……」

  「就算是我也挨不起子弹啊。」学姐又从冰箱里抽出一罐饮料,甩动手腕轻轻晃着,「杀了我也没用哦,早就有『良善市民』把相关的疑点通知警方了,你要是现在去,说不定还来得及阻止他们搜查。」

  「怪、怪物啊啊!」冠华一边惨叫一边连滚带爬地跑向我家大门,扭开门把手冲了出去。楼梯里回响着混乱而且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真没礼貌。」阿福小声发出了不满的抱怨。

  学姐也一脸受伤的模样:「不就是把肉体强化了一点嘛,居然叫人家怪物。我的少女心在哗啦哗啦地滴血……」

  阿奇在地上一边翻滚一边发出欠揍的声音:「咦?老大你那个能算少女心么?半兽人少女?」

  「阿奇!」

  我无奈地指着门外的方向:「让他逃走没关系吗?」

  「没事,那个人早就被施以厄运了——通过调率的方式。这也是为什么他的谋杀计划会出现如此大的意外,留下那么多奇怪的证据。就算我不来插手,被警察识破也是迟早的事。」

  学姐走去关上我的房门,看着沙发和地毯上的污迹:「对不起,把你的房间弄脏了。」

  「没什么,」我懒得去计算高昂的修理和清洁费,「倒是有个疑点我还没想懂,如果我或者别人提早发现了南户房间的异状,那要怎么办?」

  「你不会发现的。」学姐摊手,「房间里一片漆黑,在从窗子射入的阳光照在南户身上之前,就算从门外经过也只能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这一点他们考虑的倒是很精巧。」

  我紧紧抓住瘙痒的手臂,感觉这次比以往的反应都更要剧烈。

  「……学姐,我到现在还有些不敢相信冠华是这样的人。」

  「嗯?」

  我往她所站的冰箱边慢慢靠近:「虽然他的确会挪用资金或杀人,可是我无法相信他和鸣砂合谋着背叛我,我以为他……」

  「你以为你把他抓得很牢?不过,这种情况不是在你计划内吗?」学姐突然转身,将喝剩的半瓶矿泉水朝我泼来。

  皮肤接触到水的部分,传来异常高热和疼痛的感觉。我从脸到手臂的表皮开始变得红肿,冒出水泡,破烂了流出浓稠的体液和血水。

  「因为,只有处女才能担任调律师啊。一旦进入人类那个肮脏的繁殖系统,我们就不被精灵所认同了,对吧?」

  学姐面对着我,这次的笑容如太阳菊般灿烂。

  死女神之吻.1

  那是调律状态,我的判断绝对没有错。

  在我为了集中精神接近而没有留意的时机,学姐已经不动声色地转变成了无法确认存在的调律体。我用一只手抹了抹脸上烧焦的肉:「突然把水转成腐蚀液体泼人,很过分啊。」

  「反正你也不会有事。」学姐拉上了DS的耳机,「在十几年前一份交警的现场情况笔记里面写过,当日他处理一宗小汽车与货运卡车相撞的交通事故,小车的司机受了重伤,副驾驶座上的儿童当场死亡。」

  她略微顿了顿:「在那个车祸中死去的小孩的名字,叫做林琳。而那位最后伤重不治的母亲的名字是林霏郁,在调律界记录上可以查到,绘纹系神灵级调律师。」

  我一边的眉毛挑了起来:「怎么找到的?除了这份手记以外,所有的计算机记录都已经将我死亡的信息抹煞了。」

  脸上的感觉痒痒的,好像可以听到肌肉组织快速生长的声音。不管经历多少次,这种再生的感觉都让人感到一种非人类的不快。

  「花点时间总能找出来,何况我的能力在资料搜索方面还特别具有优势。」学姐耸耸肩,「所以说,你根本就不是活人,而是靠调律复活的死者,不对么?」

  我飞快的后退,绕过桌子靠在墙壁边拉开与她的距离:「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到我家的那个晚上。我说了,窗外那个老人的死灵我根本看不到。」

  「学姐你……」

  「一直躲避其它调律师追捕的你可能不知道,就算是调律师,感应精灵的能力也需要复杂的后天锻炼。我为了增强声言的听力,故意放弃视力的增强,像那种程度的濒死灵我是无法看清的——可是你的视力却在我之上,听力也不弱。」

  我抓着额边一缕头发:「总有些人天生有这方面的能力吧?」

  「没错,可是这样的你却说自己完全不了解精灵的常识,也没有跟其它调律师接触过……最少以我知道御柱组织的工作效率来说,像你这种层级的能力,早就被拖进编制里了。」

  她摊开了双手:「所以,我从那天晚上就开始调查你。这是发现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呢?」

  「秘密~」

  她翘起一根小指摆在耳边,歪头眨眼摆出了某部作品的招牌姿势。

  原来如此。尽管她一直说着「我是职业的」「不要小看我」一类的话,冠华,鸣砂,甚至连御柱都低估了她的实力,就因为她永远是这种不紧不慢,没有危机感的态度——就连一直暗暗集中注意力的我,也不知不觉忽视了她的可怕。

  「既然学姐你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还陪着我玩调律的百科教学游戏?」我暗暗捏紧了拳头。

  苒尔无辜地耸耸肩:「因为你想玩,而且没有防备的猎物比较好袭击。」

  「猎物?是这样啊……」我拉起衣袖,缓缓脱下左手的手套,里外翻转。和平常见到的纯白不同,手套的里侧覆满了各种厚厚的颜色,红色,绿色,黑色,和我手臂上遍布的复杂花纹混为一体。

  「果然,那就是让你存活了这么多年的调律器吧?」学姐盯着我的手臂,了然地点点头。

  没错,这是那个名义上是我母亲的人最后的作品,也是我真正的身体——最后残留下来的部分。

  我出生在绘纹系调律师的家族里。我呱呱坠地,被医生确认成女性的时候,我就成为了父亲妹妹的女儿,也是下一任家主的继承人。从有记忆起就开始进行调律的训练,看见和听见精灵的存在对我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我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没有任何感觉,与弟弟也没有过多的联系。如果没有发生那个事故的话,我应该会毫无意外地继承母亲的职位,在绘纹系御柱的指挥下履行我的责任,维护那个我并不理解为什么要持续下去的巴别塔的存在。

  然后,我兄弟所生的女儿会成为我的孩子,她揑孼掜嫮惗揑淸橺枖橉惉歍銒彸擵恖丆同样的模式将不停地传承下去,直到这个世界的终结。母亲说过,也有人舍弃调律师的身份生儿育女,不过多半都会因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调律朮就像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失去它将是个无法想象的可怕事实。

  「这个孩子有很高的天赋。」名义上是我母亲的人,只有对着我时,才会露出少许人类高兴的情感。

  正如学姐所说的,调律师解读着精灵的意志,将自己变成并非人类的存在。即使在平时,母亲也如一具瓷娃娃般冷淡,沉默严肃而且一丝不苟的完成自己的工作,机械般劳作和休息,如果找寻她人生中最像人类的时刻的话,说不定正是我和她发生车祸的那时。

  一向镇定自如的她,精密而且从未出错的她,以延续家族存在为第一任务的她,在那辆货车袭来时失去了调律师所有的反应,成为了一个人类,一个仅仅渴望活下去的人类。

  她逆时针转动了方向盘,将自己从危险中带离。而作为替代,我,死去了。

  迎面冲撞的货车挤进了副驾驶座,车引擎的前盖板伴随着动量扭曲了我面前的铁骨,粉碎了厚重的玻璃,连带我的身体一起,在钢筋和燃油的味道中绞成了碎块。

  就算是短短不到半秒的时间,我已经体会到了世界上最巨大最强烈的疼痛。母亲从惊恐中回过头来,她只看到一团各种颜色交杂的废物,和从中伸出的一只左臂。

  我经过十年的生命,最后残留下来的,只是这只不带有任何生命迹象,如同蜡雕一样苍白的手。读取母亲残留记忆的时候,我可以鲜明地看到那只手从垃圾中断裂,缓缓滚到母亲身边的慢镜头影像。

  那个瞬间,母亲既不是人类,也不是调律师了。

  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失去花费十年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因为自己的自私而毁掉了家族的命脉,巨大的重压感让她的精神产生了恐慌和错乱,她抓住那只断开的手臂,选择了对于调律师来说属于禁忌的道路。

  「最基本的功能是肉体构筑和再生。」学姐远远指着我的手来回踱步。「从残留下来的肉体组织获取本体的情报,进行身体的再造,并且推测变化的数据,让你可以看起来像正常人一样代谢和发育。不过,这样一来,应该死去的人又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这个事实让精灵产生了困惑。」

  我点头:「没错,所以精灵改变命运,让我身边的感情场充满杀意和恶运,为了再次杀死我。而这只手的第二个作用,就是将死亡的目标转移为我身边的人类。实施这个调律的母亲,是第一个受害者。」

  「第三个功能,是在死亡聚集过多时,你可以自主控制将死亡的目标转移到他人身上——通过这只左手的直接储碰,对吗?」

  「几乎全部都被你猜中了,学姐。」我轻吐了一口气,「这是我的调律器,『死女神之吻』。那,学姐你想怎么做?」

  她举起手指把头发挠成了鸡窝:「学姐和学妹的游戏已经不用玩了吧?反正刚才你也打算杀掉我……不,从最开始御柱察觉你们事务所内的异常而用结界想把你逼出来时,你就打算找个替死鬼吸引她注意力然后再处理掉?」

  我不自觉地向后挪了挪身体:「那你为什么还会从御柱手中保护我?」

  「不是说了吗?我欠你一饭之情。而且,猎物怎么可以让给别人呢?」她停下了挠头发的手,「嘛,算了,在盯着对方性命这一点上,我们都半斤八两,开战吧。」

  她手上瞬间出现了细长的星剑,朝着我直冲过来。

  我也在她讲话的同时舔湿右手的指尖,从手套上沾出颜料,迅速改变手上的纹路,空手接住她的剑:「学姐你还真是性急。」

  「连一般调律也能用吗?!真是好东西。」她在我改成火焰之前迅速后撤,翻滚用脚勾住吊灯又回手尝试了一次斩击,落空后又回到了另一侧的墙边。

  「毕竟我也从小接受训练了。」想到那张稳操胜券的王牌,我稍微放松点紧绷的心情,「你知道调律师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啊?」

  没错,这是我可以确保消灭她的王牌,也是从一开始就选定她来处理这个事件的原因。

  「是真名。只要被念及父母所起的真正名字,对方就无法摆脱人类的身份。调律师家族的人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名,可是像学姐这种人,一开始就将自己的真名登记在户籍上了。

  「人之子啊,你的名字是——龙以苒!」

  我赢了。

  念出学姐真名的那一瞬间,我确信了自己的胜利。在我面前的她迅速脱去调律师的外皮,从高不可及的天上摔落下来,成为一个瘦小的,普通的人类。从容不迫的她,能与御柱分庭抗礼的她,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啊,原来你是想靠这招吗?」只是,她居然还没有露出丧气的神色。

  「被我制造的厄运吞噬或者直接烧死,学姐你选择吧。我早就是违背常理的存在,就算使用伪言也没必要收回——会确实地杀死你哦。」再次发动手上的绘纹,即使是基础的引发火焰的调律,对身为普通人的她也没有应对的办法。

  学姐苦恼的支起了下巴:「阿奇,我说你再不派上点用场下个月我就克扣猫粮了。」

  「这个混账女人!」少年愤怒的声音从我的前方在反应不及时贯穿了我的身体。黑猫阿奇在我背后露出獠牙,「不要随便克扣猫粮,阿奇很可怜的!」

  「喂……」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从圆形前后贯通的巨大孔洞中,内脏和血块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落:「学姐,你真是养了一只凶猫啊。」

  她眯起眼睛:「切,打肚子没用吗?阿奇,继续。」

  左腿,右腿,右手,肺,心脏,脑。全身浮现出调律纹的黑猫像炮弹一样擦过我的身体,肉块从伤口处缓缓地掉下,然后又迅速冒出新的肉芽。我的身体依然保持着那缓慢的步调,向学姐一步步靠近。

  「果然本体是那只左臂?阿奇,攻击那里。」

  「才不要!踫到那种东西会死的!」黑猫发出了拒绝的抗议,「可怜我们家阿奇跟着你挨冻受饿,没钱治病整天被恶灵上身最后还落得这种猫肉炸弹的下场,呜呜呜真是过分的魔女……」

  「哈?你说的恶灵是指你自己吗?总之,看起来你派不上什么用场嘛。」

  我又向前迈进了一步,确认那个人类在自己的射程范围内,然后抛出手上的火球。

  「阿福。」

  白色的猫跳到了学姐前方,火球在触及学姐前的一霎那,像空气被抽走一样噗哧消灭。

  「阿福的能力是压制精灵活动,所以别说火焰,连你那只手伸进来都很危险哦,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那不是学姐你自己也无法离开那边?没关系,我可以花时间来慢慢破解。」我甩了甩刚长好的右脚,向一侧的黑猫丢出火弹。阿奇短短的「喵」了一声跳开:「喂,别玩啦!快把这个恶心的怪物干掉!」

  玩?还长至一半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我有些搞不懂那只猫说话的含义。学姐现在的情况,是在跟我玩吗?

  我难以置信的转头,看到学姐依然毫无压力地跨着肩膀:「好吧,阿福你可以不用捆着我,放开吧。」

  「开放多少?」

  「90%,善后拜托了。」

  名叫阿福的白猫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尽力。」

  在我面前的那个人,今天第五次出现了质的变化。从我能认知的人类,再次变成了不可触摸的存在。论感觉的话,和前两次似乎……有些微的偏差?可是……

  「这不可能?!我明明已经呼叫了你的真名!」

  学姐,不,应该只能算是在我面前的那个「东西」,深吸了一口气。从淡红色的嘴唇间,露出了白得几乎闪亮的牙齿。

  「真名?!你在说啥鬼东西?老娘可早就把那种东西丢弃了!」那个女人的眉头扭结着,「只是看你很无知陪你玩玩,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啊,半吊子的混蛋。」

  「半、半吊子?!你说我是半吊子?!」

  最后一个字才刚刚从嘴里出口,从肚子上传来了巨大的冲击力,连带身体向后方飞去,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一侧的腹部出现了水桶底大小的凹陷,被巨大力量压碎的肋骨片刺进了内脏,让我一时痛得睁不开眼。学姐站在我刚才位置的前方,从右手的指关节尖,一点一滴地渗下鲜血。

  刚才她是用拳头打了我吗?只用了拳头?

  「只练习到十岁的家伙不是半吊子?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干掉过几个御柱的手下就无敌了吧」她一脚踏上我的脚腕,「难道你不是用这样的身体让对方束手无策,然后再蹭过去把他们干掉吗?别弄错了,这个怪物一样的肉体,这个了不起的调律纹,都是你那老妈的作品,不是你的!」

  我的脚骨传来咯吱咯吱的碎裂声,旁边夹杂着阿奇无奈的吐槽声:「你不觉得老大每次在这种状态都很啰嗦?」

  「她平常话就很多。」

  「也是哦……」

  「你们两个,回去再剥掉你们的皮!」她把脚轻描淡写地挪开,「喂,强化之类的基础调律你也会吧,站起来,像个怪物的样子跟我对打一下。」

  不用你提示我也知道!

  我再次改变手上的纹路,抬脚踢向她的脚腕。苒尔轻轻地向后跳了半步,我借机会爬起,用手腕摆出防御姿势,她却突然转向,用另一只手打中了我的侧脸。

  断掉的牙齿卡进舌头和上颌,带着咸腥的味道一起喷出。同时袭来的还有浑身肌肉发出的悲鸣,比正在再生的腹部伤口还要恐怖的,同时揪紧全身神经末梢的疼痛。

  「呜……!」

  「感觉到了吧?强化肉体带来的疼痛。」苒尔她用舌头舔掉手背上沾着的一颗牙齿,对着我当胸踹来一脚,就算在手上迅速变换成火炎的防壁,也被她蛮横地用厚底运动鞋贯穿,左手被鞭腿弹飞的同时,她又以一般人绝不可能做到的柔软姿势在空中回转了一圈,指尖擦过我防护的右腕。

  疼痛的感觉持续着,让我几乎没发现前臂上的皮肤被撕裂,血管和组织被活活扯出,握在她的掌中。苒尔一脸施舍的微笑,蠕动的嘴唇无声诉说着:因为很痛,所以我好心帮你把肉体取下来。

  「到现在还没摸到我半条头发哦,半吊子的怪物。」在我即将发出惨叫的时候,她已经冲到我的面前,一手卡住我的脖子。从肺部冲上的气体被强行卡住,然后又从喉头的缺口连带动脉中绯红的血一并喷了出来——加害者扯掉了我的声带,顺势一个大翻转将我砸回地板上。

  「喂喂,别这么快玩完啊。」我转动的眼球捕捉到她咯咯作响的手指,「你的身体不是一直能长吗?你觉得今天我能从你身上掰下多少条大腿来?」

  那种东西才是怪物。

  面不改色地承受和我相同强化的痛楚,就连加强的视力都无法追踪的动作。脚腕被扭断,脊骨被弯折。像刚一样强韧的手爪才刺进肉体,膝盖又跟着追上了铁锤般的踢击……

  「速度快跟上啊,我已经没用调律把你一口气打爆了哦~」不知道破坏和再生了多少次,我的喉咙终于恢复了少许发声的能力:「你不是……龙以苒……你到底是……什么?」

  「我吗?」她眯起眼睛,「嗯,我啊,好像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就长成了那种叫『破灭因子』的东西哦。」

  她手掌上握着还温热的东西,应该是我仿真的大脑组织。可就算在这种情况下,我仅剩下的思维器官也马上对这个词作出了反应。

  那是所有调律师都知道的敌人。

  被巴别塔扭曲的世界为了自我修正,偶尔会自然制造出消灭人类的存在,比如不可抗拒的天灾或人为的战争,病毒,地形异变。俗称「巴别塔的破灭因子」,简称为「因子」。

  其中,以拥有人类形态,潜藏在人类中的因子最为危险。

  最终,破灭因子的独语

  我,现用名为「苒尔」的这个存在,在三岁时,首次认识到自己不是正常人。

  出生在正常家庭,被父母宠爱而且衣食无忧的我,却在能型成完整思维时,感觉到自己内心的一部分,缺少了什么东西。

  三岁那年九月的一天,母亲将我带到了人群聚集的地方,我看到了无数与我相似的家庭,父母带着孩子们,平和而且幸福。

  那种感觉瞬间侵入了我的心里。

  愤怒,狂躁,不满,怨恨,无数恶意交杂的情绪,像咒语一样在耳边嗡嗡的声音,憎恨憎恨憎恨杀掉杀掉杀掉……

  这些

  东西

  背叛者、卑劣者、骗子

  没有资格

  幸福

  没有资格

  延续

  制裁

  制裁

  我被心中突然涌出来的怪物吓得手足无措,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母亲放下我离去,而过了不知道多长的时间,我从那杂乱的声音中,分辨出有同年龄的幼儿在与我对话。在说了数句话我都毫无反应的情况下,那名幼儿伸出手指开始戳动我的肩膀。

  看啊!这就是人类的幼芽!

  我不清楚那跟弦断掉后自己是如何冲上去的。被人拉开时,我像野兽一样压在那名幼儿身上,用指甲抓,用牙咬,用额头冲撞,两人的身体因为互搏时的撕扯都变得鲜血淋漓,只是到最后我都没有将那名幼儿置于死地。

  这时候我才理解这是名叫幼儿园的机构,老师急忙呼来了母亲,那个温厚而且老实的女人含着泪向身边所有人道歉,然后摸着我的头,无奈地发出叹息:

  「怎么能随便打架呢,你可是女孩子啊。」

  充斥着温柔和悲伤的声音将我拖回了理智线内,我突然又恢复成了正常的小孩,对于那个生育我的人抱持着满满的歉意。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正常的孩子。

  我在初次失控后开始刻意压抑自己的冲动,就算耳边还持续不断地响着那些愤怒的声音,我依然强行接近他人,用带着笑意的皮肤掩盖扭结的肌肉和紧咬的牙齿。我终于明白自己心里缺失的部分。

  我无法感受到幸福,无法爱,无法笑,唯一潜藏在心里的,只有无尽的破坏和杀戮的愿望。

  我曾以为自己是那种天生的虐杀狂,但值得庆幸地,对于人类以外的活物,我好像提不起半点敌意,那种毁坏的目标,仅仅限于人类而已。

  我渐渐知道在我耳边低语的是人类以外的某种东西,如果平心静气倾听他们的声音,甚至能做到逐渐理解和学会他们的语言。我尝试用单词语句和他们对话,结果不可思议的,我能竟然能开始操作他们掌控的世界,比如在身边流动的水,比如拂过脸颊的风。

  靠着唯一存留对父母感恩的心情,我努力将自己装得像个沉默怕羞的正常人,但随着年龄增长,聚集在胸中的情感从幼体进化成了疯狂的野兽,捆绑它的锁链也跟随时光的变迁而磨损枯朽。

  在最终极限的临界点突破前,我遇到了凛音,当任的绘纹系御柱。本能瞬间告诉我那是最可怕的敌人,我放弃了对自己的压抑,与身边发出那种声音的存在站在同一阵线,和他们共同指挥着我身边的物质向凛音发起了攻击。我们用相似的能力从拳脚到武器不分上下的互拼,最后我还是无法赢过她长久积累的经验,无力地倒在她的脚边。

  「居然是人形的破灭因子,还能使用调律的能力……还真是碰到不得了的东西啊。」她用脚尖把我朝下的身体整个翻转过来,「告诉我,你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能理解她的问题,可我身体里的那头野兽却代替我做出了回答:「巴别塔的崩坏,背叛世界的……人类的彻底消除。如果……人类无法消除,那就把这个世界也一起……」

  「精灵已经憎恨我们到这种地步了吗?」她依然绕有趣味地微笑着,「喂,那你呢?你这个『本人』呢?」

  我没法回答她的话,她也没在意,只径直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将那些传说和故事娓娓道来。精灵的故事,调律的故事,巴别塔的真相,存在于我身上那头野兽的真面目。

  「因为人类的任性,这个世界的平衡彻底崩溃了。自然界的精灵为将其调整,就会产生许多将人类数量削减的存在,比如巨大的天灾,战争,纯粹的杀戮狂……而很不幸的,你就是这样的『破灭因子』之一。而且,你比其它的因子更恐怖,你有人类的外皮,并能使用调律——会直接动摇到巴别塔的根基。

  「现在你还有点人类的理智,可不久就会脱掉这个身份,成为只有破坏力的怪物,你的感想如何?」

  我勉强让自己的呼吸缓缓顺畅:「不想那么快。」

  「什么?」

  「我还不想变成怪物。就算那个不可避免,可是我毕竟有人类层级的思维力,在行动之前,我想有足够的时间去判断是不是要毁掉这一切——用我自己的意志,而不是被身边的精灵们影响。」

  凛音顿了一下,然后一只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你要自己审判?哈哈哈……有意思,我就帮你吧。」

  在凛音的辅助下,我将存在于心中的两股意志强行分割,平时作为人类浮现,而精灵造就的那头野兽则封进了梦里,由我自己的调律和使役精灵阿福共同镇压着,在无尽的梦中发泄着毁坏的妄想,而等我醒来后,我则成为了名为「苒尔」的人类,勉强维持着正常人平凡的生活。

  为躲避其它御柱的追踪和我的爆发,我们离开了人潮聚集的城市,在边沿的城市勉强经营着小小的调律事务所,等待命运之轮再次开始运转。

  然后,让全部再开始的是从前大学学妹打来的一通电话。接通的同时,从听筒里传来的除了她故作娇柔的声音,还有精灵们狂怒的吼声。

  我发出了小小的惊呼,以此来掩盖胸口那头狂兽欲挣脱锁链响彻天际的吼声。

  严重违反自然条理之物,从未遇过的美味猎物。听到声音的一剎那,我满心都是如何将其用什么方式来吞食的狂喜。

  把她抓来吧,将其虐杀吧,咬到连骨头都变成碎渣,彻彻底底实行精灵的复仇和破坏。

  我把充斥内心的欲望完美地压制了下来,深呼吸换上我人类的面具,用一贯对待他人的迷糊和不可靠的态度,和她闲话起身边的日常。

  我是趴在那个网最上方的蜘蛛,静默且理智地等待那头毒蜂撞进编织的网格。另一侧的我,开始了静静收集资料的工作,从精灵的耳语和数据数据之中,读到了她的故事。

  ——愚蠢的调律师家族,可悲扭曲的母亲,还有因那个母亲的任性最终变成怪物的女儿和在她身边被精灵们无限扩大的混乱和杀意。

  「往她身边聚集的噩运大概两个月左右就足以致死,以她从十岁活到现在十三年来计,最少牺牲了七十八人,而且不计她为了自己行事和躲藏方便滥杀的部分。」

  好不容易弄到死女神之吻的结构照片,凛音老大分析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我坐在接待客人用的玻璃桌上用两手比成相框观看门上的剪切画:「嘿?七十八人啊?把她留下是不是对精灵来说比较有利?」

  「随你。」

  「开玩笑。她已经被调律界盯上,如果我不吃的话就是别人的口中餐。」我按上胸口,「何况,在她身边的精灵扭曲太强烈了,这头东西可没办法那么安分。」

  老大将扭成团的废纸砸中我额头:「吃完了记得回来。」

  「喂,老大,」我用纸团开始跟阿米玩抛接游戏,「如果她不来找我,是不是有活久一点的机会?」

  「大概不会。」她摇头,「因为精灵无法杀掉她,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唤去更强烈的破坏武器,最终召去了作为破灭因子的你。这不是偶然,是命运的必然。」

  「人类的错误在于以为调律能该变一切,可他们从未想过复苏的死者还是会死亡,从精灵那夺走的世界最终要归还。谎言就是谎言,说上一百次也不会变成真实,你们的存在是必要的。」

  「多谢啦。」我想从桌子上跳下来,结果一不留神绊倒脸朝下摔到了地面。

  然后,在与御柱交战过,解决了一切杂事后,我在猎物面前放出了那头野兽。

  太过长久没有体验到鲜血滋味的它战栗着,为久违的捕猎兴奋不已。作为因子的我完全无视了强化给肉体带来的副作用,承受着她身边所有精灵的情感,冲上去撕裂肌肉,咬碎喉管,从手臂中扯下一段段的关节。

  这个愉悦的瞬间,精灵们等待了太久,世界等待了太久。

  如果说有什么作为我们的补偿,那就是她的身体因为调律而变得异常的恢复力,毁坏了再复原,毁坏了再复原。就像传说中能不断倒出美酒的神奇皮囊,持续着无穷尽的飨宴。

  单方面的虐杀从下午持续到第二次白昼,被窗□进阳光的温热烧灼了皮肤才让意识回到这个世界,房屋里被血涂抹成无法辨认的颜色。我停下了手,脚边那不成形状的细胞体又缓缓往回蠕动,最后恢复成女性完整的躯体。

  「完毕了吗?」她用微弱的力气挪动嘴唇,「不管花多少力气,你都没法碰这只左臂杀死我。」

  我没有再次动手,因为稍微冷静后,我突然想起一个差点被自己遗忘的问题:「喂,我说小琳,你为什么要活下来?」

  「啊?」

  「在你身边的所有人都会因你调律的效果而死,不管喜欢的人还是讨厌的人,不是么?这么无趣的人生,为什么要活下来?」

  她回头看了看我的眼睛:「不知道,活着就想继续活下去,仅此而已。」

  真是彻头彻尾的人类。

  我了然般地点点头,向在旁边大睡了一场的使役精灵呼喊:「阿奇,工作了。」

  「啥?」

  「捆住,拜托。」

  黑猫不情不怨地改变了身上的调律纹路,从尾巴拖出长长的光带,将目标物除了左臂以外的部分牢牢绑在地上。我抬起因为不断攻击而鲜血淋漓的指尖,用牙齿扯下翻转的指甲,仔细一滴滴将血淋在她左手那个让人不快的蛛网般纹样上。然后起身。

  「回家。」

  轻易整理掉我身上的污渍,我两肩扛起软蓬蓬的两只猫,踩过一地的残破肢体走向房屋的大门。

  「喂!你!」

  啊,这是我比起虐杀更期待的时刻。

  「对了对了小琳,我忘记说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压不下脸皮抽动的笑意,「完全解放成为因子的我,不需要调律就能使用精灵的力量,不,不如说是跟精灵差不多的东西……比如说我的血,自然而然就能把别人的调律腐蚀破坏。」

  对,我想看的就是这个表情。绝对的自信崩溃,无法相信、恐惧、抓住身边的一切拼命挣扎,像尾巴被踩住的困兽,四处张望着找寻不可能存在的生机。

  「我没完全破坏啦,不过,把你那只手上关于『把死亡目标从你身上转移』和『再生』的部分破坏了。从现在起你好好小心,就算走一步路你也可能摔断颈骨,喝一口水也可能呛成肺出血而死哦。我啊,会很愉悦地等待你死的消息,一直等待的,哈哈哈哈……」

  胸中的狂兽发出吃饱喝足的满意吼声。

  等我飞速地离开那座大楼,正看到一架失控的货车撞进它支撑的结构柱。整座建筑在我背后像被巨大的手推动一样扭曲螺旋挤压,最后变成杂乱的废墟。

  早晨的阳光在地上投出那个怪物的影子,我看见横七竖八的钢筋和水泥块中间,伸出一只绘着华丽花纹的左手,断裂,然后嗒嗒滚到我的脚边。

  「切,也太快了。」

  尾声,崩毁之音

  必须通知她们。

  她一边开着车子朝设计室前进,一边在脑海中重复这个念头。躯体里装满了彻夜消愁喝下的酒精,但大脑却接住自己的调律而保持清醒,还足以理智地思考现实的问题。

  最严重的情况已经出现,作为御柱,她应该立即通知所有的同伴,然后对事态进行聚会和商议。

  可是这么做的话,她也会让她们得知另一个事实:她输了。

  身为御柱的她,输给了破灭因子。就算一时疏忽,有另一个御柱的因素夹杂其中,这场失败也是不可饶恕的事实。

  ……也许会被质疑能力,推下御柱的职位。

  将车倒入车库后,她趴在方向盘上,想到了这个最可怕的后果。设计所的员工来敲着她的车窗,她烦躁地挥手,想让对方退开。

  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她愤怒地抬起头,准备大声喝斥一下那个不知道看气氛的可怜虫,却呆愣住了。

  带着十字花纹脸大型犬的长发美人,正笑盈盈站在她的车窗外。

  「凛音?!」

  「好久不见,莎蓉#;李……大概,离上次御柱聚会已经有六年了吧?」她解开阿米脖子上的项圈,「我家的员工受你关照了呢。」

  莎蓉瞬间回忆起发生的一切:「凛音!为什么你身边有人形因子?!」

  「那是我家的员工啊。有什么问题吗?」

  「你知不知道那怪物对巴别塔来说有多危险?!」

  她停下了吼叫,眼前这名女子丝毫不为所动的脸让她心中响起了警报声。

  「为什么,巴别塔必须存在?」凛音认真地问着这样的问题。

  「哈?」

  「我是说,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巴别塔必须存在?」她摸摸阿米的头,「我在当御柱的时候就想了,减少人类的数量,把人类从世界的神座上推下来,和其它精灵站在同一地位,共存于这个世界,好像也不是太坏。正是那个无聊谎话,让我们和精灵站在了对立面不是吗?」

  「你以为现在的人类失去了巴别塔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

  「总有人能做到,没用的弱者自然淘汰也不错。靠那个谎话庇护,只会让苒尔这种层级的破灭因子越诞生越多,你们都没看到这个趋势吗?」

  莎蓉无法理解她语言般地摇摇头:「设计所的员工……我属下的调律师们怎么了?」

  「让他们稍微睡一阵。」凛音向前踏近一步,「苒尔的事,你还没通知调律界吧?」

  「通知了……又怎样?」

  绘纹系的前任御柱满足地舔了舔嘴唇:「果然没有。从以前起你就是这种人,空有御柱的架子,却胆小,懦弱,没有实干力。」

  「你这种叛徒知道什么?!辛杜瑞拉!」她掀开汽车的后尾箱,重金打造的精美人偶穿着纯白的蕾丝洋服,手持巨大的黑色镰刀跳了出来,直砍向站在车前的凛音。

  「连依附体的选择也这么华而不实,阿米!」

  没等到她的命令,阿拉斯加犬早已蹿上半空,依靠四肢强有力的跳跃从侧面撞上玩偶的身体,强化的钢牙咬碎镰刀刀刃,瞬间将玩偶压制在地面上。

  「阿米!Good龙车!」凛音几乎也弹跳了起来,「喂,你怎么不把那东西一口咬烂?」

  有着低沉男声的大狗一脸苦笑:「老大,听说这种娃娃很值钱的……之后能不能锣奇……」

  「卖个屁!给我彻底干啦!」略微的疏忽让玩偶有机会从关节中长出锐利的刀刃,阿米惨叫着从玩偶身上跳开,听到凛音继续的喝斥,「看到没有,跟御柱的精灵打你留什么手?!那种装满了武器的东西根本不能卖嘛!」

  「……我恨不把钱当钱花的人嗷呜……」大狗发出惨绝人寰疑似被疟犬的悲鸣,两眼发红地再次朝玩偶扑了过去。

  凛音有点羞愧地咳了咳:「抱歉,我家的阿米有点……我的来意想必你也知道了,我想看看这个世界顺其自然会走到什么结局,所以,不能让你这么早把苒尔的存在透露出去。」

  莎蓉抓紧了手中的遥控器:「现在也算在我的水晶馆内,而你的星剑,不是还在因子手上吗?」

  凛音动了动脸上的肌肉:「抱歉,已经叫苒尔把这边的主计算机也毁了。而且,我给她星剑的原因是我换了调律器。」

  「什……!」

  银色的纤细项链的幻影穿过了她的头骨。在大脑中运行的意识被瞬间切断,她睁着眼睛,像木偶一样直直向后倒进车内,摔在高级皮质包裹的坐垫上。

  「你该感谢我是不用调律杀人主义者。」

  凛音甩动手臂抽回飞出的银链,仔细检查雕刻损耗的状况:「你还是适合把今天的东西彻底忘掉,继续抱着那小小的成就裹足不前吧。我先往前走了。」

  有着阿拉斯加犬外表的使役精灵把玩偶的头叼来丢在她脚边:「主人,搞定了。」

  「辛苦了,可是,为什么你把这东西拿过来?」

  阿米的眼睛里闪着金钱的标志符号:「听说这种娃娃的一个眼珠就……」

  「很恶心,拿去丢了。」

  「等一下,这可比得上主人你们一个月的收入诶!」

  「不要说得我们像根本没生意一样,虽然的确没生意,不就算没生意也不要靠这种东西卖钱。」

  她回到路边拉开车门,让流着泪的大狗跳进后座:「好累,果然我很讨厌早起。回家睡觉去吧。」

  「等一下,不是要去接苒尔吗?」

  「你自己看看车子后面。」

  在道路不远处的尽头,苒尔抱着熟睡的白猫,架起打呵欠的黑猫。用没睡醒漂浮的脚步慢慢走来。

  凛音上前拍拍阿福的头顶:「恢复了?」

  「嗯,辛苦阿福这家伙做封锁那头野兽的工作。现在累得叫不醒呢。」

  「不管怎样,吃饱了就好。」

  苒尔看看一旁的设计室:「不管什么时候看,老大你都像个变态啊。」

  「哈?」

  「对付这女人我可是辛苦得要死,你清掉了一整团的人居然连气都没喘一下。」

  凛音有些害羞地立刻回到驾驶座:「毕竟是当代七御柱最弱,遇上别的就没这么好对付了。」

  「啊,」苒尔也跟阿米一起挤在狭小的后座,「不过迟早会跟他们面对的——在我们让这个谎言造就的世界崩溃之时。」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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